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 分类:都市 | 字数:12.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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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Ⅰ村上春树与小孤独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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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爱与纯爱文学的可能性
片山恭一《纯爱文学的可能性——日本人的生死观》讲演点评
片山恭一先生讲完了。也许因为片山先生是作家,他的讲演不同于大多数学者、研究者或专家,而能够把理性考察与文学情思融于一炉,构思严谨缜密而又给想象力留下了自由飞翔的空间。不过,说句牢骚话,给我这个平庸的点评者留下的点评空间却近乎没有。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完整性、自足性很强的讲演,使得任何点评都可能承受画蛇添足的风险。而我又大体算是个聪明的中国人,不情愿无谓地冒这个风险。但既然听了,那么同在座的诸位一样,感想总是有的。下面我就谈两点感想,纯属抛砖引玉吧。
恕我重复,片山先生讲的是《纯爱文学的可能性——日本人的生死观》,亦即从日本人之生死观(日语为“死生观”)这个角度探讨纯爱文学所能达到的可能性。聆听之间,我不由得再次感到在爱方面这几年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多么惨重。毋庸讳言,或许因为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对于绝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在价值取向上,最崇拜最迷恋的绝对是权势,其次是财富即钞票,再次是美女的脸蛋。美女的脸蛋是上天的杰作,当然没有罪过,因为美女的脸蛋也可以指向纯爱,指向精神升华。然而遗憾的是,现实当中更多地指向了**,指向官能刺激。对性禁忌防线的一再突破,对动物**望的极度张扬,对青春期苦闷以至错位恋情的大肆渲染,充斥着电影银幕、电视荧屏、电脑界面和小说的字里行间,几乎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就这点来说,我——也许我神经过敏或年纪过大——真有些怀疑我们的艺术创作、阅读品位和审美情趣正在退化,正在消解人的精神性同动物的本能性之间的界线。关于爱情,古代我们还有孟姜女、天仙配、白蛇传、牛郎织女、柳毅传书、梁山伯与祝英台、牡丹亭、桃花扇、红楼梦等种种感人至深的纯爱故事。可是现代我们有什么?反正我一时想不出。而**故事或描写**的倒可以想出一大串,如《废都》《上海宝贝》《像卫慧那样疯狂》《蝴蝶的尖叫》《我是个坏男人或生日快乐》《回忆做一个问题少女的时代》《色•戒》(也有人从汤唯大胆的**里看出了无奈的清纯)等等。有人统计,《上海宝贝》有关性的描写“不下数百次”,《北京娃娃》的主人公与十七个男子发生过关系。
一句话,这是一个张扬性感的时代——前不久上海就被评为世界最性感城市—— 一个纯爱让位于**的时代,一个爱情被物化、异化的时代。中国如此,日本方面也未必乐观。近年来描写异常性体验、异常青春体验的作品获得日本文坛最有名的芥川奖未尝不是一个例证。就在这种情况下,日本产生了《在世界中心呼唤爱》这样的“纯爱物语”,中国出现了《山楂树之恋》这样“史上最干净的爱情故事”——由网上流传到小说出版,直至最近推出由张艺谋导演的同名电影作品。无独有偶,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高中生或高中毕业不久,恋人的一方又都死于白血病。更重要的是两部作品都力图揭示爱情的价值与真谛,发掘爱情的纯净与美好,寄寓对最本质、最宝贵人性的追寻与期盼。纯粹、干净,而催人泪下;怡静、内敛,但刻骨铭心;娓娓道来,却自有一种洗涤、激荡人的灵魂的力量。这就是纯爱、纯粹、纯洁、纯正的力量。
文艺、文学不同于广告。广告鼓吹的是生产过剩的商品,文学诉求的是日渐稀少的精神元素。空气被污染了,我们渴望蔚蓝的天空;水被污染了,我们渴望清澈的山泉;爱被污染了,我们渴望在世界中心呼唤纯净的爱。或者说,当到处摆满盆栽发财树的时候,我们渴望山坡上的山楂树。是否结果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给了泥土一片绿荫,给了春风一阵摇曳,给了雨露片刻栖息——真正的文学、真正的艺术,就是要在世俗风雨中庇护人们微弱的理想烛光。借用片山恭一先生大概也熟悉的马克思一句名言——顺便说一句,九州大学出身的片山恭一先生学士论文写的是马克思,硕士论文写的是恩格斯——文学不仅要思考这个世界,更要给人以希望去改变这个世界。因此,应该感谢片山恭一先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呼唤了爱、描写了纯爱的希望,让人们对爱重新定位、重拾信心。
以上是我听了片山恭一先生讲演后关于纯爱的一点感想,也是感想的第一点。
下面谈第二点感想:关于灵魂和死亡或生与死。
片山先生在讲演中一再提到灵魂。或许可以说,关乎灵魂的学科有两种,一是文学,一是宗教。在广义上,文学也好宗教也好恐怕都是“镇魂歌”。就文学而言,只有能够洗涤、安抚或者触动、摇撼灵魂的作品才是有可能传世的好的作品。无须说,优秀的文学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例如和片山先生同为日本作家的村上春树去年就曾在“高墙与鸡蛋”那篇有名的讲演中这样说道:“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鸣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这正是故事的职责,对此我深信不疑。”值得注意的是,同样谈灵魂,但村上和片山是有区别的。之于村上的灵魂主要是指个人主体性,其对立面是体制(System)或“高墙”,因而更具政治性;而之于片山文学的灵魂恐怕更是本源意义上的灵魂,与之相对的应是形而下的肉体,因而更有宗教意味,侧重叩问爱情以至生命的终极意义。
仍在上映的《山楂树之恋》之所以催人泪下,其中一个原因,同样在于它暗示了灵魂的存在与飞升。老三对静秋说:“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个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岁了,但是我会等你一辈子……”是什么“等你一辈子”,当然是灵魂。这是一颗灵魂对另一颗灵魂关于爱的悲怆而郑重的承诺。说句题外话,我曾是山楂树下的知青。一九六六年“*****”开始,我刚读完初一,很快放下刚拿了一年的初中课本,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下乡当了知青。也巧,每天上下工经过的山脚就有山楂树、山里红树。有影评说这部电影“向知青致敬”,有什么可致敬的呢?一代人的读书时光和仅有一次的青春在那场巨大的政治灾难面前变得体无完肤,最初的一点点浪漫和激情很快化为无尽的困惑、焦虑、无奈和绝望。应该感谢张艺谋让我这个知青重返青春流淌过的河床。而最后让我潸然泪下甚至老泪纵横的,是上面那句涉及灵魂的话语,是那棵山楂树。我因之得以重返山楂树下审视自己灵魂的质地、爱的质地。是的,你我不是老三、不是静秋,但同时每一个人又可能都是老三或者静秋,甚至是《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我”和女主人公亚纪。而我们中间还会发生《山楂树之恋》那样的纯爱故事吗?我们还具有“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能力吗?还有爱的能力吗?倘若答案不幸是否定的,我们周围将是多么荒凉而冷酷的世界!借用片山先生的话说,“他者完全成了景物、成了符号,于是社会变得一片荒凉”(《每日新闻》二○○五年七月十七日)。即便那里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即便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即便在所谓高尚住宅区拥有装修精美的温馨的套间!
不应忘记的是,片山先生不仅在“世界中心”呼唤爱,而且其他作品也充满爱的呼唤。
就我翻译过的几部片山作品而言,《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きみの知らないところで世界は動く)暗示爱的拒绝物化、拒绝世俗化,《天空的镜头》(空のレンズ)演绎了爱与再生,《最后开的花》(最後に咲く花)中表明爱是人世间最后开的花朵,爱才是世界赖以运转的动力。
尤为可贵的是,除了呼唤爱,片山文学还呼唤和追索爱以外的东西,例如上面所说的灵魂,例如与灵魂相关的死与生。片山先生尽管宣称爱始终处于其作品的中心,可是在听到一些读者说《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是“爱情小说”时“大吃一惊”。他说他在这部小说中真正想要表达的是生者对于死亡的感悟。他在两年前的一次讲演中强调,这部小说“诚然大体采用恋爱小说的形式,但其中投有主人公的死这一浓重的阴影。无从避免的主人公的死被设定为主题。当死迫在眉睫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思考、感觉什么,采取怎样的行动,以及一个主人公死后,剩下的主人公如何回顾、接受、超越她的死、对她的死赋予怎样的意义——这才是核心主题”。而在《雨天的海豚们》(雨の日のイルカたち)这部短篇集中甚至对“九一一”和随之发生的海湾战争加以质疑和批评。在作为今天主题的《留下静的鸟儿》这部长篇中,他再次暗示了“九一一”。“二○○一年九月,他结束了采访正在罗马逗留期间,纽约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毋庸置疑,作品把主人公白江信幸的失踪置于“九一一”这一足以改变美国以至世界历史进程的事件的背景之下。这意味着,片山恭一等日本战后又一代作家已在很大程度上突破“热衷于写日常生活和男女琐事”等私小说传统,开始以“世界长此以往是否合适”这样的大视角把握本国乃至世界的重大事件。同时致力于把小说和小说语言作为直达生命意识核心和宇宙玄机的有力媒介,致力于对人这一存在的诗性叩问和对生死的微妙感悟,致力于同灵魂、同过去、现在和未来之时间长河的沟通与对话。换言之,一如村上春树并不仅仅是关注个人心灵生活后花园的“小资”作家,片山文学也不仅仅是“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的“纯爱文学”。最后,请允许我以《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中的一句话结束我的所谓点评:
“倘若以为看得见的东西、有形的东西就是一切,那么我们的人生岂不彻底成了索然无味的东西?”
2010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