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故事集
作者:马赛克2022 | 分类:都市 | 字数: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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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数据汇聚而成的云
有时候鹿常感觉自己像个猎人一样从外面回来,会疑惑房间里的物体被挪动了位置,袜子不在原来的地方,打火机也神秘地消失。这时候鹿常就会陷入一种不真实感之中,仿佛他存在的根基已经分崩离析、土崩瓦解。这时他只能停下来长久地发呆,慢慢放空自己的目光,仿佛在模拟一种韵律,以获得一种元气。
鹿常的邻居仍然在坚持咳嗽,而老杨,好像离开了一段时间后,又重新出现在鹿常面前。鹿常被咳嗽吵得睡不着的时候,抬头看窗外的夜空,残存的天光,和仍没有熄灭的灯火。月圆之夜,月华朗照,鹿常躺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圆圆大大的月亮高挂在夜空,饱满澄澈,默默散发着清辉——一种丰收的意象。鹿常常常想在自己的梦境里高挂上这样一个月亮,照在海边的沙滩,或树影浓密的森林;然后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水,不断涌进他的梦境,鹿常在梦中坐在小船上,随着水面的不断上升,他感觉自己离这月亮越来越近,伸手就能够得到摸得着了……但是每次等到他摸到月亮,就像戳破了气球一样,整个梦境就像跑气的气球一样瘪了。
鹿常听说,月圆之夜,人的情绪的确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心理状态会变得紧张和焦躁,这好像和月亮的潮汐现象有关,不过至今好像也没有科学合理的解释……但是月亮自古及今,在中外文学作品或神话传说、传奇故事中,总是指称着疯狂、癫狂。
鹿常默想着这些东西,就更难以入眠了,干脆撑起身靠在床头,月光这么亮,也不用点灯,他伸手抽出一根烟点燃。转头看窗外,还有人窗户亮着,而咳嗽声仍然时不时地传来,只不过时间间隔比之前更长了。鹿常听着这咳嗽声,看着这不灭的灯光,心想这灯要是不熄,咳嗽声估计就不会断,我干脆等他熄灯躺下睡觉我再睡吧。他伸手拿过手机一看,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他想那个咳嗽的家伙明天大概也要上班吧,不会这么耗下去吧,也要躺下休息的吧。
他想到他以前喜欢幻想这个咳嗽的邻居是个残疾人,白天出去打猎,晚上整宿整宿地守在调成静音的电视机前,闪烁的电视荧光映照在他脸上。想到这,鹿常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他开始思考,他和这个邻居见过面吗?应该见过吧,虽然这栋房子里,除了房东他只认识可爱的老杨,但大家都住一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可能像相声里说的那样:“您出去的早,我回来的晚,咱两不得拜街坊”,平时应该都有见过,只是不知道姓名罢了。
鹿常开始在脑袋里搜索他见过的面孔,并仔细琢磨比对,他想这样的咳嗽声会是从哪张脸上发出来的呢?声音是一种很奇妙的物质,如果可以称为一种物质的话,它常常不能和发出它的主体相契合,也就是说,有时候你看到一个陌生人,他(她)沉默的时候给你一种感觉,但等他(她)一开口,你又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如果说,你事先看到一张脸,一副面孔,然后根据这副面孔去想象他(她)会发出一种什么样的声音,结果等你听到这人真实的声音,往往感到失望。鹿常以前在qq群里混,是一个影迷群,一开始那时候qq群好像还不能发语音,所以大家都是打字。鹿常常常看着那些人的发言,去想象这文字背后那些人的声音,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那些人打出的文字,也就是那些在群里的发言,大伙聊天说的话,日积月累,已经清晰地显示出某个人的脾气、秉性、价值观,而这些,则赋予了那些文字非常生动具体的色彩——也就是说,那些文字是“有声”的,而有形的、物质的声音,恰恰在这时候又变得可有可无了。
以鹿常从咳嗽声生出的想象,他在这栋房子里见过的所有面孔,没有一张脸能对上号。鹿常甚至想,最好永远也别让自己见到那张脸,就让这成为永远的谜,永远的秘密。如果哪天他见到了那张脸,那感觉可能就会像他梦中触摸到月亮那样,整个梦境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瘫痪了。
鹿常想,那就让我继续幻想吧,幻想这个咳嗽的邻居,这个残疾人,这个猎人,这个喜欢在深夜调成静音看电视并不断咳嗽的人。当这个猎人打猎归来,看到自己房间里的各样物体,会怀疑它们被挪动了位置吗?袜子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打火机神秘地消失了吗?这时候他会和鹿常一样陷入一种不真实感之中吗?这时他他会和鹿常一样停下来长久地发呆,慢慢放空自己的目光,仿佛在模拟一种韵律,以获得一种元气吗?
鹿常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几乎一整夜,最后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等到被闹钟叫醒,他是真不想起床,因为睡眠严重不足,浑身疲乏无力,头昏脑胀。但是没办法,他还要挣扎着起床去上班。等赶到公司,人事部门通知他,好像是说他社保什么方面出现了问题,要他下午带上相关证件去工资卡的开户银行去开个什么证明。
事实上,鹿常都没听明白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他困得不得了,只知道要带上证件去银行。强撑了一上午,一下班鹿常没吃饭就赶回家去取证件,因为那边离银行还近一点,他想先回去吃饭,吃完饭还有点时间休息一会,然后带上证件去银行。不管狐经理乐意不乐意,下午这半天他肯定要请假了,有正经事要办,他总不至于不批准吧。果然,请假的时候,老狐耷拉着目光问他:不就开个证明吗?你中午去办一下,下午照常上班不行吗?鹿常解释说,他怕到银行还要等,不知道人多不多,也不知道手续繁杂不繁杂,如果到时候缺个什么,他还要来回跑来跑去,不如请半天假算了。老狐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在理。
鹿常也想尽快办好,等他下班赶回去吃完饭一看时间,虽然很累也不打算休息了,心想还是一鼓作气把事情办好再回来好好休息一下。等他急匆匆地走过天桥赶向银行的时候,有个大妈迎上来拦住他,问:看相不?
鹿常一时间愣住了,稍后随即反应过来,抱歉地说:不了,我还有急事……并像逃一样地绕开面前的大妈,奔银行的方向而去。几年前,他在另一个天桥也遇到过一个大妈,那是个尼姑,拿着功德簿子化缘的,说是要整修什么寺庙,请各位施主发善心。当时鹿常在情势所迫之下捐了十块钱,看到那老婆子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想她不是说了随心供养,捐多少都是功德吗?看来也是扯淡,估计和那些剃了头发穿上僧衣就出来招摇撞骗的假和尚也差不多,佛门藏污纳垢,真是窝藏了不少坏人。
鹿常一边走,一边心里还在疑惑,现在这些大妈也出来算命了吗?他以前见到的算命的,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这样的城市的天桥上,不是瞎子,就是看上去有点学问的老头。鹿常记得自己看过一本书,一个说评书的名家写的,书上说其实这些算命的,跟那些打把势卖艺的人一样,都是跑江湖的,满嘴黑话,其实都是坑蒙拐骗偷那一套。鹿常诧异的是,这个大妈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那种人,再说算命这个行当,就鹿常所知,女性从业者几乎没有。后来鹿常终于想明白了,她这种算命可能就像以前的那什么电脑算命一样,输入什么姓名性别生辰八字就能给算出来,也就是说——大数据!大妈玩的不是江湖黑话,大妈玩的是大数据——珍惜生命,走近科学。
但鹿常不相信他们这些搞大数据的,他们并不能告诉他关于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就像银行的电子摄像头,也不能识别他作为一个冒名顶替者的身份。事实上,鹿常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的冒名顶替者。他始终认为,如果换一个人,无论是谁,来过他的人生,都会做得比他更好。有很多改变人生的机会,他没把握住,如果换一个人,绝不会像他这样浑浑噩噩活过来。那他因此而厌弃自己吗?因此而后悔,期待着重头再来吗?没有,有时候他的确会讨厌自己,但他不后悔。他相信尼采肯定生命、承担命运的说法。
在银行的电子摄像头下,窗口里面的工作人员示意他脱下口罩。就像在遭遇大妈要为他算命时一样,一开始他也没反应过来,经工作人员一再提醒,他才成功地把口罩脱下来。脱下口罩,经过电子摄像头的扫描——他成了大数据汇聚而成的云。就像他无法通过邻居的咳嗽,去想象那人具体的模样一样,他看不出这团云有何意义,摄像头读取的这个他,是怎样的一个他?肯定不会比天桥大妈算命算出来的那个他更丰富。
戴上口罩,他感觉自己又摇身一变为那个蒙面的复仇天使,他是在向什么复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怨恨?向生命本身复仇吗?这么说他还是没接受尼采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