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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意故事集

作者:马赛克2022 | 分类:都市 | 字数:5.2万

陪母亲去理发

书名:失意故事集 作者:马赛克2022 字数:3056 更新时间:2024-09-16 19:17:41

鼠莱宝第一次觉得母亲老了,是有一次陪母亲去理发的时候。但奇怪的是,鼠莱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一个确切的时间点或时间段,他想不起来了。是在高中或大学上学期间吗?还是毕业之后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了,好像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但到底有多久,他也很茫然。

那应该是一个下午,接近傍晚,晴天的下午,那应该也是一个夏天已经逐渐退隐,秋凉初至的时节,他们母子二人,母亲带着儿子,去一个理发店理发。那个理发店在一座小桥的桥头,三岔路口,是个小店,只有老板娘一个人。老板娘是个中年女人,但岁数显然比鼠莱宝的母亲要小得多。鼠莱宝现在想来也觉得奇怪,以他的经历见闻来看,理发师大多是男的,他理发也多是在男理发师店里,但为何鼠莱宝现在钩沉起自己与理发有关的记忆,能想起来的几乎都是女理发师呢?比如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出去理发,是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理发店,他们初中午饭都是在学校吃的,吃完饭他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出来,其他人去打台球,鼠莱宝不会,他去理发,给他理发的就是个女孩,他感觉她比他也大不了几岁;还有一次,是在他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理发店,理发师也是个女的,他去那理发去过几次,他感觉那个理发师长得像他初中时候的生物老师。但是这些人的面目,在他的记忆中早已经模糊了,包括他的初中生物老师,还有他陪母亲去理发的这次遇到的理发师。

鼠莱宝想,那座小桥也不知道在不在了,他记得他小时候的确看到过有人在桥下面生火做饭,可能是乞讨或逃荒的人,他记得她扎着白色的头巾。那座桥下面的河流,常年干涸,那个乞讨或逃荒的女人,大概就住在那里或附近。鼠莱宝还记得她用的是煤炉生火做饭,白铁锅里煮的是面条,热气腾腾,鼠莱宝虽然吃惯了面条,也觉得那个面条应该很香吧。听大人们说,那个女人是北方人,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很多年后,当鼠莱宝在费里尼的电影里看到住在海边小房子里的疯女人,或者坐在大篷车里的马戏团流浪艺人时,鼠莱宝总会想到他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在桥下面生火煮面的北方女人,戴着白头巾的北方女人,虽然那时候的“北方”,对鼠莱宝来说就是吃的是馒头,口音和他家乡的不一样,似乎仅此而已,他想不到北方会是铺展开来的一个阔大的世界,无论是在地图上,还是在口音中。

女理发师一边给母亲理发,一边和她聊天,鼠莱宝坐在一旁等,那还是在没有手机的年代,不然鼠莱宝不至于那样百无聊赖、局促莫名。他转头看向窗外,看到的是远处的山峦,和接近干涸的河床上浅浅的流水。两个女人的话题不外乎家常琐事,自然会聊到现在坐在一旁的这个儿子身上。女理发师像别的人一样,会感叹说都这么高这么大了啊,并同时转头看向鼠莱宝。鼠莱宝听她们说到自己,感到脸红,下意识地避开了理发师的目光,这让他更觉得局促不安了。

听到女理发师感叹母亲有了白头发了。鼠莱宝看着落到地面的一绺绺头发,黑头发里面夹杂着花白的头发。他面沉似水地想到:母亲是老了。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他整个人的状态也好像从百无聊赖和局促不安中被解放出来,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他握不住这种多愁善感。他感到惆怅又茫然。他想,但又不敢看向镜子中的母亲。他忧愁,忧愁自己怎么还没有长大;他惶惑,惶惑母亲怎么这样就老了。事实上,他觉得他和父母的感情算是比较淡漠的,但是血缘就是血缘吧——他自然会为之动容:这不堪的岁月啊!

当鼠莱宝自己坐上座椅理发时,这种心绪仍未平复,他看着他的那些被剪下来的头发轻轻飘落,心想这是一种多么无足轻重的情感啊!这又是一种多么私密的情感啊!

在陪母亲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都没有说话,母亲说什么,他也只是嗯一声,母亲不禁偷眼瞧他,纳闷他又是怎么了,显得这样心事重重。她知道这个儿子心事重,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但她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鼠莱宝也觉察到了母亲的疑惑,他也不想长久地困在那种情绪里。他一边陪着母亲走,一边看着脚下的路。这条路,原来——从他有记忆开始,只是一条羊肠小道,后来逐渐加宽翻修成这样。他记得他上小学的时候,还参加过这样的劳动。那时候,小学的课目好像有“劳动”这一项,老师往往头一天就通知他们第二天上学要带农具或者什么工具来,第二天参加劳动。同学们的热情都很高,对于小孩子来说,只要能离开课堂,离开教室,放下书本,总是令人兴奋的。鼠莱宝回想他们曾参加过的劳动:曾帮老师家摘过茶,曾“修过”这样的小路……还有些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大概这样的劳动课,也相当于体育课,因为他们小时候,还提倡“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既要有文明的精神,也要有健康的体魄。在这些孩子们心目中,这些劳动课程就像是一次次郊游,大家干起活来也是嘻嘻哈哈的,但即使嘻嘻哈哈的,活儿干得可一点也不含糊,以小孩子的体力来说,这些活做的可谓漂亮了。鼠莱宝记得,他们同学之中,可真有几个干活的好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孩子早就能为家长分担家务了,里里外外,那些简单的活计,拿得起放得下。每逢劳动课,他们干的活,老师每次都夸干得不错。这些农村小学的老师,大多是代课老师,教师也像是一种兼职,这并非是说他们教课不认真,或者质疑他们做老师的资质,而是说他们本身也大多出身在农家,农活也不敢耽误,因为靠那些微薄的工资,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的。

鼠莱宝还记得一些他们当年修这条小路的情形,铲土的铲土,抬土的抬土,填土的填土,干的不亦乐乎,热火朝天的。小孩干活的热情是最高的、最珍贵的,因为都想要受表扬,怕自己落后。

这条路是他们村子通往镇上街道的路,也是后来鼠莱宝上初中、上高中要走的路,也是再后来鼠莱宝上大学要走的路,长久以来也是鼠莱宝回家所走的路。后来当鼠莱宝每次回家走在这条路上时,都不免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为这条路出过力的。从羊肠小道,后来逐渐拓宽整修,浇盖柏油。行走在这条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车辆逐渐增多,直到一辆辆车飞驰而过,而路旁的花草树木,岁岁荣枯,早已物是人非。鼠莱宝觉得,生活不是翻开了一页又一页,而是在一片底色上不断涂抹上新的色彩、新的图案,一次次刷新,一次次覆盖,最初的底色早已荡然无存,荡成心底的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灵韵,花非花,雾非雾,土归土,尘归尘。

当年鼠莱宝陪母亲理发所走的那条路,还不是后来车来车去的模样,但是比鼠莱宝小学时付出劳作的那时候,已经宽阔不少了。夕阳西下,母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鼠莱宝走路走得快,不时回过头看看母亲,母亲总是以淡然略显疲倦的笑容迎上他的目光。鼠莱宝想起小时候课文上有一篇文章,是写作者带着母亲、妻子、儿子一起去散步,作者和母亲走在前面,妻子和儿子走在后面,因为母亲老了走得慢,儿子太小也走得慢,所以他和他妻子两人,就一前一后一个照顾一个,聪明的儿子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说:看,前面是妈妈和儿子,后面也是妈妈和儿子。大人们听了这话都会心地笑了。

走过一段下坡路,再到前面拐个弯,就快到家了,就能远远地看见家里的房子了。母亲说咱们走快点,你爸不会烧饭,可能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做饭。鼠莱宝还记得,就在前面拐弯处,以前有个小商店,那时候叫“代销店”。他小时候不想去上学,闹别扭,母亲还带着他去那里,给他买饼干吃,哄他去上学。小时候的饼干,真是又甜又香呐……

那时候,每当他放学回来,看到在田里干活的母亲,母亲总要问一句,而他总要响亮地应答。那时候,他的童音是清亮的。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喉结突起,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嗓音变得沙哑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自己的年龄产生了怀疑,开始收集起某一年发行的所有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