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柳钰萤一家人来说，大山，像洋葱一样，矗立在那里，每剥开一层，便有一层的辛辣直冲脑门，每一层都呛得人眼泪直流。

从小，柳钰萤就深刻解读到了那句话：有些人，光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她亲眼看着一家人如何“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看尽了父母生活的艰辛。有些画面，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生命中，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曾变淡。

那是一个暴雨天气，父母和姐姐们照例去赶集了，因为下雨，柳钰萤不用去地里看桃子，那天的集离家不到3公里，是个比较近的集，自己一个人在家，没着没落，柳钰萤便撑了伞，去集上找父母。

大雨如注，瓢泼一样往下浇，集上人很少。

当柳钰萤挨个摊位，找到妈妈摊位前的时候，正赶上妈妈在拉拢一个老主顾，给那个人手里塞了一个桃：“来，王老板，尝尝，尝尝，桃子可甜了，今天天气不好，贱卖了。”

“干啥呢你？都是桃毛，弄我一身。”那个人非常嫌弃地一抬手，把妈妈的手和桃子一起拨了开去，桃子和妈妈的自尊心，瞬间一起滚进了泥水里。

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妈妈却是个极要强的人，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看到滚到泥水里的桃子，妈妈的眼睛瞬间红了，泪水裹着雨水，肆虐地从妈妈脸上流淌下来，但妈妈硬撑着笑容，蹲下去把桃子捡起来，从身上擦了擦，默默地把桃子放了回去，向那个老主顾弯了弯腰：“不好意思啊，王老板，你看看也确实，今天这雨下的，桃子上都是雨水，改天，改天天晴的时候给你送筐新摘的。”

柳钰萤认得那是镇上开厂子的王老板，非常有钱，他女儿和柳钰萤是同学，隔三差五地便换一身新衣服，是全校女生都羡慕的对象。

“不用了。”王老板一抬手：“我不爱吃桃子，我就随便逛逛。谁成想你这直接拿桃子往我身上扔啊，你这桃子不值钱，我这衣服你赔不起。”

“可说呢，你看，是我没注意，对不住啊。”章会琴继续弯着腰。

柳钰萤站在雨水里，看着妈妈卑微地给王老板道歉，又看着妈妈偷偷背过身去抹掉眼中的泪。

不管过去多少年，柳钰萤都无法忘记，在瓢泼如注的大雨中卑躬屈膝，偷偷抹眼泪的妈妈。她从那个时候就明白，有时候，穷人，是没有资格谈自尊心的。

在解决吃饭都需要极尽努力的岁月里，穿，也便成了奢侈。每年只有过年，姐妹三个才会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平时，大部分都是穿别人送的旧衣服。父母每次从城里表姑家回来，是柳钰萤姐妹三个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每次妈妈都会从表姑那带回来一包旧衣服，表姑家庭条件不错，带回来的衣服比山村里普通人的好很多，尽管尺寸不合适，也都是大人的款式，但每次父母拎着衣服进门，姐妹三个都会兴奋地在里面挑来拣去，碰到都喜欢的，还不免会争抢一番。

除了生活上的窘迫，柳忠义一家，还要面对大家族的一些矛盾和欺凌。

因为生了三个女孩，又不听柳老爷子将孩子送人的建议，柳忠义一家，全然不受柳家整个大家族的欢迎，自然，也不会受到任何照拂。

那个时候，每个分了家的，除了自己家的活，还要分担父母家的农活和家务活，在诸多的兄弟妯娌中，柳忠义最为孝顺，章会琴最为贤惠，因此，柳钰萤三姐妹见多了父母受到的各种不公正待遇，

也经常会看见妈妈们偷偷垂泪，再加上整日劳累，章会琴便落了一身的病。

而爷爷奶奶和整个家族的偏心，也让三姐妹刻骨铭心。

在柳钰萤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两个姐姐都上了中学。除了农忙季节干农活之外，章会琴还找了一份砖厂的活干，中午无法回家。因为小学在本村，柳钰萤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章会琴提前和奶奶打好了招呼，烧点热水给柳钰萤泡煎饼用，因为家里的暖水壶保温不好，早上烧好的水到中午就凉了。但每次中午柳钰萤回到家的时候，暖水壶里永远都是早上的水，奶奶从来不给她送热水过来。她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也不会主动去奶奶家要热水，便用凉水泡煎饼，就着咸菜扒拉几口，就返回学校，因此柳钰萤很小便落下了胃病。此后的很多年，每当柳钰萤犯胃疼的时候，妈妈还会暗自垂泪。

有一次，章会琴给公公婆婆挑水进去，柳忠仁家的两个儿子正在吃着鹅蛋，看见章会琴进去，婆婆赶紧把鹅蛋放进了抽屉里，没事人一样跟章会琴说：“把水倒水缸里就行了”。章会琴倒好水后默默地退了出来，公公婆婆的各种偏心，她早就经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偷偷留着给孙子们吃，要说他们完全重男轻女，可又不是，对其他的孙女们也会给吃给喝的，她和孩子们不止一次碰到爷爷奶奶偷着拿东西给其他的孙子孙女们吃， 只要看见她们过去，就赶紧把东西藏起来。自己和柳忠义辛辛苦苦维持这个家，对公婆孝顺，对于大家庭的活，也都抢着干，不管挑水还是做饭，都会尽心尽力，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公公婆婆从来不拿正眼看他们一家人。

除了农活和自己家的家事，柳忠义还是柳家沟的村主任，作为村主任，他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全村鸡毛蒜皮的事都要管，分家分地，要管，打架斗殴，也要管，红事要管，白事也要管，谁家遭了贼要管，谁家出了事，也要管。柳家沟也算是个大村，上上下下几千口子人，大大小小全是事。柳忠义经常忙到晚上很晚还不回家，柳钰萤三姐妹经常打着手电筒，陪着妈妈去找爸爸。

忙还不算。关键柳忠义脾气还不好，过分耿直，说话不会拐弯，经常三句话没完就开始发脾气，尤其碰上破坏纪律犯了错误的村民，更是嘴不留情，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经常是事也处理了，力气也费了，最后，把人都得罪了。最严重的一次，是有天晚上，爸爸很晚了又没回家，柳钰萤姐妹三个和妈妈找到爸爸的时候，他倒在村委会的桌子下面，脸上全是血，牙被打掉了几颗。柳钰萤看着窝在桌子下的爸爸，那个一心为民，铁面无私、一瞪眼她们就胆战心惊、魁梧有力，她们一直视为英雄、顶天立地、永远不会被打败的爸爸，此刻却蜷缩成一团，他为了村里的大事小事操碎了心，换来的却是别人的报复和拳脚相加。

夜幕下的大山，黑黢黢地立在那里，罩在柳家沟的四周，也罩在柳钰萤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