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柳州城 二月初十 暴雨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两天两夜，月绛山的山洞里的桃花也足足哭了两天两夜。

这会儿阿喵和阿七出去了，阿白忍受不住桃花的泪水，于是劝道：“桃花，你哭了两天，都不想休息一会儿吗？”

桃花悲切地哭着回答：“我也很累啊，可是忍不住……”

阿白说：“你这样哭断了气，那个李世希还不是照样会休了你？”

一听到这个“休”字，桃花反而哭声震天。

阿白又说：“我看还不如听阿七阿喵的，杀了李世希全家，让他变成孤魂野鬼，看他还敢不敢再欺负你！”

“不行……”桃花哭哭啼啼，“反正就是不行……”

阿白叹气。

……

到了第三天，阿白找了阿喵阿七，去了一趟柳州城。

见到世希的时候，他正在和姑母两个人在吃饭。

三个妖精站在饭桌旁边，没有被两个人看到她们，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饭。

姑母看了看世希的碗，叹了口气说道：“世希，你这两天都没什么胃口，是不是不舒服？”

世希回答：“没有，姑母多心了。”

姑母可不这么认为：“那你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吃的少？每次吃饭，也精神不济，是不是在烦恼桃花的事？”

见世希没有回答，姑母继续说：“这桃花也真是的，不过是夫妻吵架，就整个人失踪三天，真是逗不知道有人担心她。”

世希放下碗筷，对姑母说：“姑母不要说了，我并非担心桃花，只是这两天一直下雨，我担心湿气太重，影响了棺木的质地。”

世希离开饭桌独自走了，旁边的阿白阿七阿喵都冷冰冰地盯着他出门：

“这个李世希可绝情，竟然一点都不担心桃花！”

“就是，亏得桃花哭了整整三天！”

“我觉得我们实在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他！”

阿七眼神一转，恨恨道：“我知道怎么教训他了，他不是最担心他这堆破棺材吗？我们就烧了他这些破木头！”

“好！”

于是三个妖精飞到前院的棺木仓库前，合力施法放了把生火，生火不灭，顷刻间便烧的个火气冲天。

世希和伙计冲过来看的时候，各个惊讶不已：这到底是什么火，竟然可以在这么潮湿的大雨天越烧越旺？

一堆人不顾淋湿身子，各个提了水桶救火，却偏偏越浇越大。

阿七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够，独自飞回堂中探头看着院中情景的姑母面前，就在她的眼里现身。

姑母见了，三魂不见七魄，跌坐在地。

“老太婆！你听着！今天是个教训，要是再欺负桃花，我定不饶你全家！”

冷冷说完，阿七旋身就飞走了。

姑母惊吓过度，当场昏倒在地。

……

这把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把整个前院的仓库都烧得一干二净。

而世希最挂心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自从那时起便一直昏迷不醒的姑母。

世希人不离床，在畔陪伴姑母。

街坊邻居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说什么怪事都会在棺材希的店里发生，老婆失踪了，雨天烧棺材，连大夫都说姑母什么病也没有，一切正常，却还无缘无故昏迷不醒，果然是晦气的地方……

就这样到了夜深人静，雨夜终于停了。

世希虽然困倦，但是还是在姑母床边守候。

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一阵幽风吹过，他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转头看去，原来窗外桃花树下，正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站在那里看着他。

“桃花……”世希关心的神色跃上颜面，疾步夺门而出来到桃花树下，“你去哪里了？一声不吭地……”

话到嘴边，世希突然不说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眼花：原来站在树下的并不是桃花。

“姑娘，对不起，将你错认成我娘子。”世希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白衣女子看着世希，许久才说：“李世希，我是桃花的朋友，我叫阿白，我今晚来见你，是有求于你。”

世希关切上前两步追问：“桃花她在哪里？她三天没有回来，我很担心。”

阿白摇摇头无奈地说：“桃花这三天一直在月绛山，她一点都不好，雨下了三天，她也哭了整整三天，无论怎么劝她，她也止不住哭泣。”

世希听了，神色失意。

“我和桃花相处了几十年，她都是开开心心的，没有烦恼，过一天就算一天。”阿白动之以情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桃花这样伤心难过，而她现在这样，只因为你说要休了她。我们虽然没有凡人的肉身和心脏，却也还是会伤心难过……所以桃花，并不是完全像你所说的那样不懂得半点人世间的人情处世。”

世希看着阿白，说道：“姑娘说的这些，我明白，只是我不想看到桃花哭，也不想让她违背天性，在束缚中勉强自己。”

阿白摇摇头：“桃花和你在一起，没有说过一句勉强。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希望你跟我走，去劝劝桃花。”

世希迟疑了一下，最终点点头。

……

阿白夜里带着世希来到月绛山，此时的桃花，正独个坐在那颗半山腰的老槐树下抽泣。

阿白离开后，世希径直走到桃花面前：

“桃花。”

桃花抬头时，雾蒙蒙的眼睛里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世希，她突然呆住，泪眼濛濛地看着世希。

“总算找到你了。”

只这一句，就让桃花顿时哭得更凶。

世希来到桃花眼前，蹲了下来，一只手抚着她的脸，轻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桃花泪如泉涌，却猛猛摇头，“……对不起该我说……对不起……”

世希将桃花揽在怀里。

……

回到店铺后，桃花和世希一起照顾昏迷的姑母。

来来去去，也过了半个月。

转眼就到了二月二十五。

桃花和世希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看上去没有异样，但是每当他们眼神对上，就透着一股莫名的忧伤……

桃花记得清楚，离开世希的时间，就在七天之后。

回忆起来，世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劫，桃花如今和世希一样，眼下只希望姑母可以早点醒来。

就在二十五这天晚上，姑母终于醒来。

桃花和世希欢喜地看望姑母，姑母刚醒过来，昏昏沉沉之际，见到了桃花——

那一刹那，姑母瞪大双眼，指着桃花大呼：

“妖怪！妖怪！！！”

满屋子的人都霎时愣住，世希更是惊讶无比，姑母则发了疯似的将床铺上的枕头被子统统扔向桃花，然后发出嘶吼：

“滚出去！滚出去！”

桃花手足无措，被姑母吓得跑出房间。

世希安抚姑母后，找到了院子里的桃花：“姑母刚醒来，大概是糊涂了。”

桃花可不这么想，她很害怕地说：“姑母知道我不是人吗……她怎么会知道……”

世希看着桃花说：“桃花，不要害怕，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会努力劝服姑母的；我们还是等姑母好一点吧。”

桃花虽然此刻莫名地担惊受怕，但当她看着世希的眼神，她相信他说的，也就有了些勇气面对可能来到的严峻情形。

……

姑母完全清醒之后，第二天就可以下床，只是需要拄着一根拐杖。

而她下床之后，就是板着脸对着桃花一整天。

直到晚上店铺关了之后，姑母将世希和桃花叫到了厅中，一脸冷冰，却不说话，只搞得几个伙计在门外偷听的都要睡着了。

良久，姑母冷语：“世希，跪下。”

世希于是静静地跪地。

姑母一眼都没看过桃花，只对着跪地的世希问道：“世希，你可知道你娶的是什么人？”

世希惊讶地看着姑母，一时说不出话。

姑母忽然间从怀里拿去一个瓶子，毫无预兆地将瓶子里的东西伸手向站在一旁的桃花洒过去——

世希立刻闻到一股血腥味！

再看去时，桃花“啊”地尖叫一声，扑到在地上，面色惨白，满身都是血迹……

“这黑狗血，只有鬼才怕这东西，你说你是什么！”

姑母说罢，愤愤地起身举起拐杖就要向桃花打下去——

忽然世希拦在了桃花身前：“姑母，姑母……”

“世希，你做什么！”

“姑母，桃花的确不是人，但她不是来害人，是来报恩的！”

“胡说！世希，你被骗了！这鬼魅的话怎么可以相信！等到她要害你时，你后悔莫及！”

桃花动弹不得，只趴在地上哭个不停。

门外的伙计各个惊讶万分，捂住了嘴巴着耳朵听。

“我说为什么她一见佛祖就浑身冷汗，又来历不明的偏偏要嫁给你，妖里妖气的，竟是个披着人皮的鬼怪！”

“姑母，桃花这一年里，与您朝夕相伴，您还不了解她怎样的吗？她若要害我们，一早就害了。这一年里，桃花非但没有过害人之心，还处处保护我，更加尽心地照顾姑母，学女红学煮饭，学人间的为人处世……最重要的，桃花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我答应过她，要在人间，保护她。”

世希的话中投满了绝决，这让姑母连连摇头骑虎难下：“世希啊……你这是何苦……你们根本不应该在一起……”

世希抢过姑母的话：“世希知道本就不应该和桃花在一起，但是桃花这份情意，我不能辜负，况且桃花承诺过只和我做一年夫妻，如今一年将过，只剩短短几天

，姑母何不成全我们？”

“你会后悔的！”姑母强调。

“姑母，世希早已不是小孩子，深知自己在做什么。若说人和鬼怪的区别，又哪来区别？这世间很多人，根本比不过桃花这般真诚单纯。世希明白姑母的苦心，但是也请姑母体谅世希……请姑母答应让桃花留下吧。”

这话说的，让门外的几个伙计也有些动容……

姑母久久不能说话，只盯着眼神坚定的世希，最终，只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好自为之。”

姑母走后，世希帮桃花擦去身上的狗血，血擦完了，桃花却还是一动未动。

那是桃花惊魂未定。

……

隔天一早，世希便出城了。

姑母也一早就出去了。

只留下桃花一个人在店铺里。

到了傍晚，令桃花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在桃花不注意的时候，店铺里突然出现三个道士，不由分说便在院子里布阵施法要将桃花擒拿。

三个道士在她周围又是摇锁魂铃又是摆招魂幡的，好不忙活。

对此，桃花只打了个哈欠，双袖一扫便将满院的纸符和乱七八糟的阵法吹飞。

三个道士也被吹的人仰马翻。

打也打不过，镇也镇不住，又惹怒了满身冒着红气的女鬼，三个道士吓得屁滚尿流地直向外跑。

“站住！”桃花突然飞到三个道士面前，冷眼问：“谁让你们来的？不说我就杀了你们！”

“饶命啊~饶命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也是收钱办事做做样子~~~~~找我们来的人就是这铺子里的老夫人~~~~”

听到这里，桃花愤怒无比。

此时的姑母，就站在店铺外面焦急地等着里面的消息。

见到三个道士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姑母要拦也拦不住他们。

再回头时，正和桃花照个正面，桃花劈头就是毫不客气地质问：

“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要找道士害我！”

姑母拄着拐杖，非但丝毫不怕桃花，气势更凌驾她之上：“世希答应你我可没答应你！一天也留你不得！人鬼殊途！你偏偏赖着不走！简直痴心妄想！”

“都说了我来时为了报恩的！你为什么要这样非杀我不可！”

两个女子在大街上这样大声吵闹，很快就被街坊听到了，于是各个都知道了桃花的身份……

可是桃花早已顾不得这些，她的心里满是对姑母的怨恨，恨恨地，桃花愤怒地口不择言：

“怪不得你儿子都死光了！就因为你狠心！不近人情！！！！”

“你！”——姑母被她激怒，一针扎到痛楚，也顾不得什么，怒火冲头低举起拐杖要打桃花——

桃花也是一样吵得头昏脑胀，想都不想便一掌将年迈的姑母推翻在地，还毫不客气地警告姑母：

“你最好不要再惹我！我脾气可没有李世希那么好！再这样对我，不要说你是李世希的姑母，小心我杀了你！”

街坊都躲在一旁怯怯地看着棺材铺门前的一人一鬼大吵特吵，只有一个人却不知何时站在街道中间，正看着怒不可遏的桃花和跌倒在地的姑母……

“桃花……你在干什么？……”

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完全呆住了，世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桃花一见到世希，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你推倒姑母？”世希不可置信地看着桃花，“还要杀姑母？”

桃花慌乱地连连摇头：“是她说话不算数找道士杀我！”

世希立刻反驳：“就算是这样她也是我们的姑母，你们即便发生口角，也不能出手将姑母推倒在地，你快向姑母道歉。”

“我不管你怎么说！你总是那么多道理！”桃花怨怒地看着世希，“我没有错！反正我没有错！”

“桃花，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世希严厉起来。

“就是因为听你的话，我才被当成恶鬼！”桃花更不怕他。

“你现在的模样难道不像个恶鬼吗？”世希深切地看着桃花，“你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戾气？假如你还是我的娘子，就立刻向姑母道歉。”

“我不！”桃花还在气头上，听到他说自己是恶鬼，哪里还能依他，“不是我不想好好的学做人，是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压的我喘不过气！人间的人可以说话不算数，可以自己人害自己人，我今天真是领教了！就算是你李世希，我也要说，我就是没错！”

“既然压的你透不过气，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世希扶起姑母，看着桃花说，

“你放心，我明天就还你自由。”

世希这句话，换来桃花的呆然：要是桃花没有听错，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要休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