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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龙传

作者:田中芳树 | 分类:历史 | 字数:142.9万

第五章 梦之都

书名:创龙传 作者:田中芳树 字数:12026 更新时间:2024-11-10 20:28:09

五更——也就是凌晨四点左右,大都市开封已经开始苏醒。

一群名为“报晓头陀”的人沿路敲着铁牌(铁制的板子)提醒居民现在已破晓时分,铿锵有力的厚重金属声不停回响,人们也陆续起床。

夜里紧闭的城门此时敞开巨大的门扉,露宿在城外等待城门开启的旅行者如同洪水一般往城内一涌而入,其中有马跟驴,也有作为食品的羊群与猪群,热热闹闹地列队前进。

北边的水顺门也开了,这是面对五丈河这条运河的水门,人们可以搭船入城。

其中一艘载着两位龙王与五只动物,这时正值农历八月初,秋天的清晨天色依旧昏暗,因此陆上的家家户户与运河沿岸都燃着灯火,明亮得宛如大批萤火虫群聚在一起。白龙王叹了一口气。

“在天色未明就点上灯火,而且还这么明亮,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奢侈的一件事。”

“一点都不错,以后来所谓的国民生产毛额(GNP)来计算,宋朝在当时就占了全世界的百分之五十。”

“全世界的一半!?”

白龙王瞠圆了双眼。

小船进入码头之后,人们陆续上岸,他们必须赶在破晓之前入城,没有一个人的悠闲的,上岸的脚步显得仓促匆忙。两位龙王也上了岸,伫在石板铺成的路面。

“我懂了,难怪宋朝可以成为民生殷富的强国,占了全世界的一半。可惜军力却很薄弱,我记得以前读过一句话:‘宋朝弱兵’。”

青龙王脸上浮现苦笑。

“军队并没有征服全世界的必要,那只能算是穷兵黩武,反而污蔑了武力的本质,军队只要拥有保家卫国的能力便已足够,不过宋朝军队的确谈不上世界最强。”

针对军事方面的表现而言,相较起汉朝与唐朝,宋朝的成就着实不够“耀眼”,领土也很小,不过再怎么小也有日本的十倍之大,只是不时有外族进犯边境。前些日子才在高梁河惨败在辽军手下,而且皇帝也尚未返回开封。

“大哥,那栋大得吓人的房子是做什么用的啊?”

“那叫象座,是著名的剧院,记得最多可以容纳一千人以上。”

“远处有座还在兴建当中的塔。”

“那是一宝寺佛塔,完成之后的高度是三百六十尺……大约相当于一百一十一公尺。”

“那个呢……”

“先别急,等找到落脚处再上街好好逛一逛。”

沿着运河畔的杨柳大道走了一段路,便只见到数间大型旅馆并排在一起,有些旅行者才刚一脚踏进去,也有些人在城内办完事,正要打包离开。

两位龙王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吴家邸店”(译注:邸店起源于魏晋时代,专供储存货物与客商住宿,不提供饮食。)的旅馆。旅馆兼仓库之用,住宿的客人大多来自远途,店内规模相当大。店老板瞄到狐狸时虽然露出怪异的表情,一瞧见银两随即笑脸迎人,两位龙王立刻就被领到店内排名第三的上好客房,将随身行李放下。

基本上,旅馆不负责提供餐饮,但可以出借厨房,因此客人便常在外面购买材料自己做饭。嫌麻烦的人就到外面用餐,在开封这样的大都市里,外食相当方便。

“叔卿,准备出门了。”

“吃饭吗!?”

“其中之一。难得来一趟,我就顺便带你游览开封。”

“大哥又何必卖人情给我,你自己也想参观开封对吧。”

“你去是不去?”

“去!去!当然要去!不要丢下我啦。”

五仙之中只有灰仙、亦即鼠精被白龙王收进怀里,嘱咐其他五仙负责看守之后,两人便外出逛街。凭四仙要赶跑一般的宵小窃贼应该不成问题。

“大哥,街角聚集了四、五十个壮汉坐在一起动也不动,他们是在做什么啊?”

“他们是杂务工人,经常像那样聚在一起,然后就会有许多人家找上门来。修理门窗、打扫房屋或修剪庭院的杂草等等,任何杂务什么都做。”

“原来如此,以后大哥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我就去当杂务工人来奉养你,让你就算生病了也可以安心休养。”

“那就先跟你说声谢谢了。”

大都市开封城里群聚了人界中从事三百六十五行的人们。

例如四司人,就是负责为家家户户举办宴会的干事。他们租借宴会的会场、布置会场、发送邀请函,决定座次、选定料理与美酒,安排司仪以及表演余兴节目的艺人等等一手包办,相当于现代所谓的节目制作人。这种行业在开封或泉州十分受欢迎。因为这里是当时全世界文明最富裕进步的大国首都。

“啊,还有人在卖书耶。”

路旁停着一辆加盖了棚子的推车,一名老人正把数十册细薄的书排列在一起。中国是全世界最早发明印刷术的国家。

“是茶馆美食导览,内容详尽介绍哪家店的茶跟点心比较好吃,哪家店有年轻貌美的女店员。”

“还真是方便。”

白龙王向来只懂得吃,很少正眼瞧过异性,不过如果每家店的茶跟点心的味道差不多,他也比较喜欢让年轻美丽的姑娘为他服务,更何况他在安国镇还吃过老太婆的亏。

“有股香味扑鼻而来……”

“现在是许多馒头店准备营业的时刻,喂喂,我会带你到饭馆大吃一顿,你脸色不要这么难看,又不是那个觉得‘馒头好可怕’的书生。”

“馒头好可怕”是日本落语(译注:单口相声)当中出名的段子,其实构想是来自中国宋朝的笑话,出处源于《避暑录话》这本书。

有一个穷书生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没钱吃饭,来到馒头店门前突然跌在地上打滚起来,表情痛苦并且口中不断呻吟:“馒头好可怕!馒头好可怕!”。

这个前所未有的情形让好奇的馒头店老板将这名书生带到一个房间,里面摆着堆如小山的馒头。众人暗地偷瞧,岂料那书生根本没有吓得在地上打滚,反而是狼吞虎咽地不停猛塞馒头。

老板发觉自己上当了,恼羞成怒地把书生揪出来盘问。

“你还有其它什么东西觉得可怕?”

这时只见书生抚着肚皮,打了个饱嚅,回答如下:

“嗯,现在我觉得乌龙茶好可怕。”

故事以此作结。

“嗯,这故事真是发人深省。”

“怎么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身上没钱就要学着动脑筋。这个寓意实在太了不起了,其中富含人生哲理。”

“不愧是曾经在面店尝过人生艰苦滋味的人才能得出这番体会,这是其他神仙所没有的经历,也算得上的一种学习吧。”

走没几走路青龙王便停下脚步,眼前有株高耸矗立的柳树,一旁挂着一个饭馆的招牌,上头写着“郑家酒楼”。

“这家饭馆看来不错,进去吃吃看。”

“嗯,味道比刚才更香。”

两人甫踏进店内一步,大伯(服务生)就凑了上来,伶牙利齿地向他们招呼一番,并带领他们来到里面的座位。

“客倌,今儿个咱们小店大厨云集,任何美食应有尽有,不晓得您们要点些什么酒?”

“来一壶银瓶酒好了。”

“哎呀,客馆,您真是识货,这可是咱们小店的珍藏美酒啊!那么请问要点些什么菜呢?”

提起开封的名菜,就是以从黄河捕捞起来的鲤鱼所烹调的佳肴。

“鲤鱼是少不了的,其它还有什么招牌菜?”

“蟹酿橙如何?将蟹肉包在柚子皮里蒸煮而成。”

“就要吃这个!”

白龙王从上桌面伸出上半身,青龙王忍着笑意,点了二人份的蟹酿橙。

“还有呢?”

“山海兜如何?将鱼肉、虾跟山菜用薄皮包住蒸煮而成,薄皮是用绿只粉弄成的。”

“这道也来二人份。”

这个时代的中国料理比较不见油腻菜色,倒是清淡的蒸烤口味相当普遍。

另外又加点了白饭、清汤以及饭后的甘豆汤之后,两人轻啜起饭前茶。

“待会还有不少地方要逛,先填饱肚子要紧。”

“是不是要揪出摩驼跟棱腾,把它们除之而后快?”

“在这之前先去打听这附近有没有道观。”

道观指的是中国传统民俗宗教——道教的寺庙。

“为什么?”

白龙王露出不解的表情,青龙王则瞟了他一眼。

“本来是不需要这么做的,就因为某个大懒虫没有用功背熟,现在只好另外找一个懂得五伞圣咒的人。”

“啊……”

“否则就算发现摩驼,届时恐怕又会让它逃脱,而那两个怪物或许在心里盘算着只要躲过中秋、也就是这个月十五日即可逍遥法外。不过就算到了八月十五仍未制服它们,我们也不可能撒手不管径自回到天庭。”

“所以才要去道观找人吗?我明白了。”

道教也对古代日文文化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三月三日的女儿节、五月五日的端午节、七月七日的七夕,以及八月十五日的中秋节全部都是由道教流传到日本的传统节日。

此外,易经、仙人、阴阳五行、风水、“气”的要领等等均来自道教的观念。中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死后大多被奉为道教的神祗。例如“三国志”的关羽就是道教的“关圣帝君”,简称“关帝”。

道教亦与中医渊源已久,与其称之宗教,不如视为中国民俗文化或许来得比较恰当,也因此另一方面被认为“不合科学逻辑的迷信”,在现代亦受到诸多批评。

“让二位久等了。”

随着宏亮有力的吆喝,大伯送上菜肴。技巧熟练的大伯有办法同时用双手双臂甚至头顶端菜,一个人一次可以运送三十人份的料理。只见这位大伯一口气端来三枚大菜盘、两个大碗加上几个小盘跟饭碗,手脚利落地排放在桌面。其中一个大碗盛着雾气腾腾的热汤,大伯连一滴也没洒出来。白龙王一手拿起小盘子,不由得轻声惊叫。

“咦?盘子跟饭碗怎么都不是陶土做的?”

“是用银做成的。”

“银!?怎么这么奢侈啊?”

宋代是高级饭馆大多使用银制的器皿,银制器皿掉落地面不会掉破,又不会生锈腐朽,此外银一遇到毒或腐坏的食物立即变色,使用银制器皿即是证明“我们店内的料理绝对新鲜!”倘若店面发生火灾,即便银制器皿遇热熔化变形,只要事后再搜集起来全部熔化重新制作即可。当战事发生必须远走避难之际,就把银制器皿敲碎压平之后叠在一起带走,等到了安全的场所再重新制作。既然是银,便能直接取代货币使用,兼具保值的功能。就各种因素而言,银制器皿相较起“一打破就没有用处”的陶器要来得实用许多。

“原来是因为如此才使用银制器皿啊。我就这盘山海兜的颜色搭配得真漂亮,就这样直接吃掉还真有点可惜。”

听起来不太像是白龙王会说出口的话。不过端上饭桌的山海兜看起来真的相当美观,翠绿的薄皮里透出虾肉的鲜红,形容得夸张一点就像宝石一样。

“您们点的酒来了。”

银瓶酒巴正如同它的名称一样,酒被装在银制的瓶子送上饭桌。负责端酒的是烟糟(女服务生),她将头发高高扎起,腰间缠着一块染着花色的布。开封城里所有饭馆的烟糟都是这身打扮,因为宋朝每种职业大致都有固定的制服。

白龙王看着兄长品嗅银瓶酒的芳香,不禁提高音量。

“大白天喝酒没关系吗?”

“我又没叫你喝。”

“别这么说啦,叫我喝嘛。”

“想喝酒直接说不就得了,你还未成年,只能喝一口。”

“这个时代有制定未定成禁止喝酒的法令吗?”

“就算没有制定,酒精对未成年人也不见得好,来,这杯给我。”

“哇!真是只给一口,小气鬼!”

刻意作态不满嚷着的白龙王其实是比较热衷满桌的美食。他拿筷子夹菜的动作就跟“呼云之龙,啸风之虎”这个比喻一模一样,其速度之快、气势之强能够赢得安国镇面店快吃大王封号当之无愧。

“喂、你是不懂得要留一点给我啊?”

察察情况不妙的青龙王搁下酒杯,随即抄起筷子参战。占据了整个大盘子的肥美鲤鱼,眨眼之间只剩下鱼骨。

酒足饭饱之余走出酒楼,趁着大伯不注意偷吃剩菜的鼠精也在白龙王的怀里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替负责看守的四仙在路边摊买齐了火腿跟鱼干,两人先回旅馆一趟。

寄宿的客房位于一楼尽头,很容易遭到盗贼侵入,但是遭逢危急情节也能即时从窗口逃脱。这是一间上好的客房,地上铺着石板,有两张床、一张四角桌、二张椅子,还附有一个可以收纳随身行李的大型衣橱。中国到了宋代已经发展出使用座椅的生活方式,直到唐代为止席地而坐的习惯已不复见。

“各位久等了,我们带吃的回来了。”

一听到白龙王的声音,四位立刻迎上前。原本以为它们会大为欣喜,岂料它们摇尾的姿势不但虚应了事,就连望向白龙王的目光也冷淡许多。

一面将放在地板的火腿包装纸摊开,青龙王注意到四仙的反应,于是在兄长的要求之下,白龙王对四仙询问数句便立刻明白个中原委。

“我们只带灰仙出门,其他四仙有点闹别扭。”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不过以你们这个模样要带你们走在开封城里似乎有点困难,你们真的很想出门吗?”

四仙不约而同点点头,满怀着期望直盯青龙王不放。

“我明白我明白,你们的请求并不为过。那么灰仙保持原状,其他四仙就仙身成人类,你们应该有能力做到不露出破绽的程度吧。”

那时在名为安国镇的小地方面店里所发生的全部经过,青龙王都一清二楚。柳仙也就是蛇精适时化身成人类,没有发生纰漏地顺利完成任务。见到四仙再度一齐点头,白龙王摇着手说道:

“我没兴趣看你们变身的过程。我会转向这一边,等你们变身完毕再叫我一声。”

青龙王跟白龙王把买来的开封街道图平铺在桌上,官府、寺庙、道观以及旅馆、酒楼等等显眼的建筑都印上不同颜色的记号,在找出十个左右的道观位置的同时,身后传来“小的变身完毕!”的声音,两位龙王便回过头。

四道影像必恭必敬地伫立着,的确是人类的外形,也穿着人类的服装……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影响,在白龙王眼中看来,胡仙长得跟变成人形的狐狸一样,柳仙长得跟蛇一样,白仙长得跟刺猬一样,黄仙长得跟黄鼠狼一样。一旦在半路撞见具有些许灵力的道士或者拥有一点法力的和尚,真面目岂不是当下就被识破了吗?

“唔嗯,该怎么说呢?你们是不是应该多修练几年仙术比较好?”

“你不要太苛求它们。”

“可是大哥,这五仙是不是想得太天真了,要是它们的真面目被识破,到时引起骚动该怎么办?”

“不管什么样的骚动都比不上你捅出的娄子严重,既然把它们带到这里,就应该让它们见识一下开封才对。”

于是表面上是六个人加上一只动物——其实没有一个是人类——看起来行迹可疑的一行人鱼贯步出旅馆。旅馆的店员见状不禁侧着头纳闷:那间客房有住那么多人吗?这时外头通报从建康城载运大批行李的船只已经靠岸,他们闻言立刻急急忙忙赶往运河。假如寄住的客人人数出了问题,只要加收额外的住宿费就行了。

化身人形的一行人目标首先直指大名鼎鼎的大相国寺庙宇,由于走在热闹的街道上,不一会儿就被各式各样的商人与表演者的声音所包围。

仔细一瞧,原来是“乌龟叠塔”的好戏已经上场。

七只黑色乌龟配合着大鼓的节奏陆续出现,七只大小截然不同。大鼓继续敲着,小乌龟爬上大乌龟的身上,更小的乌龟继续往上爬到小乌龟身上,七只乌龟精彩地叠成了一座七层塔。

观众一同响起掌声,铜钱不断抛出,当中还夹杂着银子。

“啊,这边是青蛙的杂耍表演。”

化为人形的四仙尾随在白龙王身后一同观赏表演。

然而这项杂耍一直无法成功,青蛙们惊慌地缩成一团连动都不敢动,它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白仙身上。据说白仙——也就是刺猬精具有消除青蛙、蟾蜍的邪气或毒性的力量,察觉此点的青龙王马上催促着胞弟与五仙,趁着人们尚未起疑之前立刻离去。

此处有座与大相国寺的巍峨庙宇相比之下显得黯然失色,外表毫不起眼的道观,门上扁额写着“永福观”,只有名称听起来比较喜气而已。

“大哥,我觉得这个地方大概很难找得到人。”

“可是‘气’的感觉并不差,不,不仅如此,来到开封之后,我头一次感受到这么上乘的‘气’,里头应该住了仙术相当高明的大师。”

熟知王伞圣咒的大师并非说找就能轻易找到,第一步就是从看得到的地方找起。青龙王暗自思忖,一面绕过老旧的影壁。所谓影壁就是为了防范只能直行前进的妖魔,与大门平行兴建的障壁。

白龙王以侦察为名目,带着四仙走在前头。怀里藏着鼠精的青龙王则安步当车,不久便见到白龙王小跑步折回来。

“听黄仙跟白仙异口同声说,庙里好像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花冠。”

“哦,年轻貌美啊。”

花冠又作道姑,指的是女道士,就如同佛教的尼姑,只是尼姑必须剃掉头发留着一颗光头,而女道士则无须剃发。当妇女有意暂时隐居避世,选择成为女道士要多于成为尼姑,这样日后有意还俗就不必苦等剃光的头发留长。

“不过我们今天来此的目的并非为了寻找美女,假若遇上掌权者的宠妾更加麻烦,尽量避免有所牵扯。”

青龙王郑重其事地说着,这时寺庙内院传来一阵骚动。

四仙的其中三仙从庙宇阴暗处跳出,是蛇精、刺猬精与黄鼠狼精,现在不是三个人而是三只动物,化为人形的它们变回原来的模样了。两位龙王还来不及表示诧异,就听见一名年轻女子嘹亮的声音:

“快现出原形!一介畜生胆敢化为人形,简直不把天地阴阳之道放在眼里!”

两位龙王面面相觑,看来四仙的真面目已经被识破,如此一来情况会变得相当棘手。

两人快步奔上前,寺庙里连一个香客也没有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不过内部仍然弥漫着焚香的气味。

两位龙王来到内院所见到的是一名女道士的背影。现出原形的狐狸尾巴被女道士踩住在不停挣扎。女道士只是轻轻将脚摆在狐狸的尾巴上,狐狸却完全动弹不得,似乎是遭到女道士以灵力镇压。

“这位女道长,请手下留情。”

青龙王朝着女道士的背影喊道。

“您眼力高超,此人的真面目正是狐狸,然而,它们化为人形并非有意图谋不轨,只是为了便于在开封闲逛浏览,可否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它们一马?”

女道士不为所动,连头也不回,于是青龙王继续表示。

“不管您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您,可否请您先放开狐狸呢?”

“别忘了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哦。”

女道士语气里噙着笑意,接着狐狸恢复自由之身,女道士则以灵巧的动作转过身来。

“太真王夫人!”

两位龙王不约而同喊出这个活泼美丽的少女的名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又不是做贼心虚,青龙王却显得相当紧张。掌理昆仑山、同时亦为天界女仙之长的西王母最小的女儿太真王夫人,为何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太真王夫人绽放出一个桃花般的笑靥。

“伯卿大人又为什么会来到此地呢?你既然安然无恙,至少应该向昆仑通报一声才是啊。”

“啊,实在太对不起西王母娘娘了,我原本是打算等回到天界之后再正式前去请安……”

“那么白龙王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我是担心大哥的安危,所以下凡来找大哥,结果就是…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

太真王夫人双手插在腰际,摆出一个看似翻脸不认人的表情。

“刚才说过有什么条件都会答应我,那我的条件就是把你们来到人界之后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我。”

“可是……”

青龙王踟蹰不决,他只怕话随便一出口,会将昆仑牵扯进来。

“让我为你们这么担心,当然非告诉我不可!”

太真王夫人直视青龙王,黑珍珠般的眼瞳透出坚定的目光,从正面映照着两位龙王。

青龙王二话不说当下举白旗投降。

“我明白了,你说的没错,我会全部告诉你。”

“很好,请你们往这边走。”

太真王夫人表情为之一松,带领两位龙王往里面走,恢复原状的四仙也诚惶诚恐地紧紧跟随。走在既深又长的庭院,左顾右盼的白龙王突然叫道:

“哇,好多鸟哦。”

太真王夫人是与鸟类相当亲昵的女神,只见各种不同大小,色彩鲜艳的鸟儿聚集在这座道观休憩着。

“怎么连鹅跟鸡也来了?”

“这些孩子跟是从老饕的口中逃过一劫才来到这个地方,虽然不能禁止人们吃鸟肉,但是这些孩子既然都逃到这里来了,就必须保护它们。”

“原来如此,不过看起来真的满好吃的。”

接收到白龙王视线的鹅似乎察觉到其中的危险讯号,连忙逃开。被太真王夫人轻轻一瞪,白龙王急着摇动双手。

“我是开玩笑的啦,真的。”

“希望是如此,对你们双方都好。”

太青王夫人招待两位龙王来到一个可以眺望庭院的房间,一个看似实习女道士的少女送来茶水与甜点,甜点是沾了蜜糖的莲子。在圆桌坐定之后,青龙王开始说明,太真王夫人竖耳倾听,白龙王顺手抓起甜点来吃并不时插话进来。时间快速流逝,洒进室内的阳光角度已经西斜了不少。说明完毕,青龙王便嘱问道:

“这件事不会把昆仑卷进无谓的纷争吧!?”

“昆仑向来保持中立,然而,对于无视西王母的调停与交涉,一昧滥用武力的无赖之徒自然必须予以严惩。”

太真王夫人露出淘气的笑脸。

“女人一旦动怒,无论天界或人界将永无宁日,请大人铭记五内。”

“我已经有过切身的体认了。”

青龙王由衷如是作答。

“话又说回来,太真王夫人为何会来到人界?难道西王母娘娘有什么指示吗?”

“秘密。”

“这太不公平了。”

“很抱歉,这是有理由的。对了,关于玉伞圣咒是怎么一回事?”

“对了,玉伞圣咒!”

青龙王不禁砸嘴。

“要是这小子背熟玉伞圣咒的话,就不必浪费二道手续了。真是!只有吃饭可以一次吃上十人份,其余没一件成事的。”

“可…可是大哥你还不是一样……”

两位龙王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嘴被太真王夫人爽朗的笑声打断。

“强逼人背书真不像伯卿大人的作风,总之只要能够念出玉伞圣咒这篇文章就行了对不对?”

“正是如此,你会念吗?”

“不会,不过我手边有全文的资料可以借你,不要再责怪白龙王了。”

大哥果然是斗不过太真王夫人,白龙王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暗自鼓掌叫好。青龙王瞪了白龙王一眼,便朝着太真王夫人微微行礼。

“真是惭愧之至,麻烦你了。”

现在有了玉伞圣咒,接下来只要找出二个邪神摩驼与棱腾。虽然并非容易之事,不过要是能够先发现杀人祭鬼信徒,应该可以寻到蛛丝马迹。

“其实我们在泉州有个别业,我跟姐姐们偶尔会去住。”

“哦,泉州啊。”

“这个地点选得不错吧。”

“确实不错。”

泉州从宋代起持续衍生了将近五百年的和平与繁荣,丝毫不受宋代到元代,元代到明代种朝代更迭的影响,都市发展的寿命远比开封来得长久。

“要不要去看看?白龙王?”

“是个好地方吗?”

“那当然了,亚热带林荫大道终日有海风吹拂,一年四季百花盛开、绿意盎然,街上的行人三个当中就有一个是外国人,还能品尝天竺(印度)与大食(阿拉伯)的美食,以及南洋的奇珍异果,处处可见各种不同肤色、发色与眼睛的美女,不过白龙王大概还不感兴趣。”

太真王夫人顽皮的杏眼转向青龙王。

“伯卿大人觉得如何?”

青龙王没听懂太真王夫的幽默。

“美女还在其次,我比较在意的是棱腾,正如我刚才所提过,那怪物要是躲藏在泉州的话……”

“如果棱腾在泉州,别业方面应该会联络才对,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接获类似的报告,为了谨慎起见我会派人调查。”

“难道还在开封……”

在这个聚集了全世界一半资源的繁华京城地底,栖息着吃人肉喝人血的异形邪神,而且同时出现两只,如此一来,中秋十五之前就不怕没得消磨时间了。

三个人与五只动物结伴离开道观时,外面已是黄昏时分。直到唐朝为止夜晚一律禁止出门,特别是女性必须趁着这个时刻返家才行。不过时代改变了,只要在开封城内,晚间外出完全不受限制。

“你们瞧,左边街角有一户槐树长得相当茂密的住家。”

“是啊,是名人的住处吗?”

“那是太子太保赵普的宅邸。”

“哦……”

青龙王微眯起双眼,暮色渐浓的天空之下,槐木高大的树影也持续转暗。宅邸周遭万籁俱寂,察觉不出人来人往的动静。

“伯卿大人,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做一件有欠思虑的事情。”

“果然被我料中了,所以我才故意指给你看。”

太真王夫人从袖口掏出一个银色的小葫芦。

“我这里还有昏神香呢。”

“是那种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能够忘得一干二净的药吗?真服了你,不过这下就无后顾之忧了。”

目前调任闲职的赵普宅邸警戒并不十分森严。庭院相当宽广,但因赵普并非风雅人士,所以没有特别经过专人造园设计,只在四处铺陈了一般常见的石头与竹林,一到傍晚时分,整座庭院就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赵普正待在他常去的地方,也就是书房,宽敞的房间里有三面墙壁被书架完全填满。

烛光之下,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正伏案研读。端整的五官,毫无赘肉的精瘦体格、欠缺柔和线条的嘴型、锐利夺人的目光、满头灰发,大约将近六十岁,这就是赵普。

赵普抬起脸,因为他注意到正在阅读的书本上影像摇个不停,原因是来自烛火的晃动。室内出现了三名不知何时侵入的不速之客,分别是青年、少年还有少女,三人看起来气质都不差,如同皇族或贵族的子女一般。不过从他们的服装与态度可以肯定绝对与朝廷官员毫无瓜葛,这么说来是贼吗?

即使做出结论,赵普也没有丧失分毫冷静。

表现出来的格局与那些高声提倡统一天下,一遇到挫折就自暴自弃的二、三流策士截然不同。在中国漫长悠远的历史之中,真正成就统一天下伟业的大宰相屈指可数,赵普便是其中之一。他就任宰相所表现出来的才能,可谓是每五百年只会出现一人。

然而他的个性不够圆融,曾经数度激怒皇帝赵匡胤。

有一次,赵普有意向赵匡胤推荐某个人物担任朝臣,结果赵匡胤拒绝,因为他讨厌此人的为人,就这样把赵普的奏章退了回去。于是赵普再度上奏,室赵匡胤再度回绝,经过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赵普的固执惹怒了赵匡胤,当场把奏章撒得粉碎,丢到赵普脸上。赵普把撒碎的奏章重新拼凑黏贴起来,默不作声递给赵匡胤,赵匡胤最后终于采用了那个人物……

赵普以冷淡沉稳的语气说道:

“要银子的话尽管在房子里搜,喜欢什么大可拿走,但不准伤人。”

宋朝第一任宰相范质以清廉公正著称,绝对不接受他人馈赠,所得俸禄均分送给穷苦人家,因此当他去世之际,家中一贫如洗。继任的宰相赵普则采取“别人要送我就收”的态度,累积了不少资产,不过他的能力与信用并未因此受到贬损。

“我们不要银子。”

“那就滚吧!除了银子以外,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们这群贼。”

“这个老伯还真是不可爱啊。”

白龙王是以赞叹的语气嘀咕着。此时昏神香的气味已经围住了赵普的上半身,当然赵普完全没有察觉。

“有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我现在很忙,有话快讲。”

“你年轻为官时,不,一直到最近为止曾经救过好几进名受到冤屈的人。”

“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

“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你却诬陷他人以回复宰相的地位,你当报齐王赵廷美意图谋反,最后迫使他垮台,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齐王有罪恶。”

“为什么说他有罪恶!?”

赵普以冷漠生硬的目光凝视着语气加重的青龙王。

“不是法律上的罪,亦非道义上的罪,而是政治上的罪。”

昏神香将赵普的心防一道道撤下,因此他对于青龙王的质问俱实作答,既不逃避也不加以隐瞒,然而冷彻刚毅的态度依旧不变。这绝非虚张声势,显然赵普自认问心无愧。

“齐王为当今皇帝之弟,又具有帝位继承权,而且以他的个性绝不可能做出造反之事,你既然敢诬告他,是否受到邪神的教唆?”

“根本不需要受到什么邪神的教唆。齐王个人对天下就是一种危害,即使他自己无意,但他本身就代表危险,拥立他登上帝位的野心家已经出现,倘若坐视齐王不管,天下将不得安宁。”

“这就是你所谓政治上的罪吗?”

青龙王语气苦涩地低喃着,赵普则以一贯的冷静回应。

“如果齐王对圣上有所不满,又无法扼制圣上的霸气与英气,就应该毅然决然起而与之对抗。”

赵普的声音并不响亮,听起来却如同大相国寺的钟声敲进了青龙王的心坎。

“就因为齐王没有起而对抗,你就捏造莫须有的谋反之罪加诸于他,非要把他逼上死路不可吗?”

“身受不白之冤又不知发出不平之鸣的人,就等于自己否认自己的存在。”

赵普的声音没有一丝紊乱。

“不想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起而战斗之人,不管落到什么下场等于自作自受,自己不为自己而战,谁会伸出援手?自己不懂得保护自己,谁会多管闲事?试问人活着的尊严何在?就是为了自己而战、自己保护自己,自己尊重自己,缺少这份坚持,人就不算是人!更何况齐王身为太祖陛下(赵匡胤)与当今圣上的胞弟,理所当然必须以天下为已任。”

斩钉截铁说完,赵普直视青龙王。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则一语不发地观望着眼前的情景,想不到一个普通人类的气势居然可以胜过贵为天神的青龙王。

“你也会对一般庶民提出相同的要求吗?”

“庶民没有战斗的能力,因此保护他们则为士大夫的职责,也就是不使世间纷乱不制造祸端,维持天下太平,当敌对诸国环伺觊觎,举凡图谋不轨者、袒护包庇者、受人利用者必须防范于未然,除之而后快。”

赵普的双眼燃起苍冷的火焰。

“这正是我一生的意义,也是我之所以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理由,任何阻挠我,妨碍我的人……”

“你打算如何?”

“格杀勿论!”

白龙王差点笑出声。赵普毕生担任文职,恐怕连剑要怎么拿都不会,现在居然想杀青龙王,神志清晰的人是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

但青龙王没有任何笑意,经过数秒的沉默之后,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所有的问题我都问完了,在被杀之前赶快撤退吧。”

简短说完就再度看了赵普一眼,才徐徐轻过身。

“现在把一切都遗忘吧。”

太真王夫人轻轻蹶起朱唇一吹,让昏神香的气味不断飘向赵普并包住头部,只见那面部轮廊如钢铁一般坚硬的伟大宰相表情顿时消失,接着上半身趴向书桌。

“这样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吗?”

“即使还刻片断情节,也会当成一场梦,放心好了。”

青龙王催促着低声交头接耳的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一同由书房离去。

秋天的日落时分相当短暂,天空已经化为深蓝色,闪亮的星子开始狂舞起来,地面更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的油灯加上沿路毗连的灯笼,亮度虽然不可能跟白昼一样,但至少可以看清楚脚边的事物。

“伯卿大人,不知你对赵普这个人物做何感想?”

太真王夫人谨慎地询问,青龙王则吐出不知第几次的叹息。

“我跟他合不来。不过那份冷傲、那份刚毅与那份自尊均令我望尘莫及,不愧为五百年难得一见的伟大宰相,也因此得以统一天下,创造领先全世界的文化与经济。”

三人默默不语地走了五十步左右的路程。

“大哥,你认为赵普所说的话是对的吗?”

白龙王的问题得到了一个仍然掺杂了叹息的回答。

“以人伦道德而言并不正确,无论是廷美还是德昭,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都令人于心不忍。赵普的这番话说穿了只不过一种在上位者的托词,然而在明白这番说法并非出于一已的私心之际,想与之对抗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青龙王将视线投向夜空的繁星。

“下决心的程度不同——我只有如此解释。如果不能痛下决心为了保卫自己而战,将会沦为任在上位者宰割的俎上肉,我到今天才有这种体认。”

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一个从左、一个从右仰望青龙王的侧脸。青龙王在天界费尽心思避开玉帝与天庭的压迫,以维护天界的和平与一族的安全,刚才与赵普一席话似乎令他感受到自己立场的苦处。

此时有三、四名身着华丽军服的武官策马疾驰而过,太真王夫人瞥了迅速离去的他们一眼。

“是开封府尹的部属。”

处理开封行政与治安的最高首长是开封府尹,其官阶之高仅次于宰相。此时担任开封府尹的正是齐王赵廷美,身为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与当今皇帝赵匡义胞弟的他,在三年之后由于涉嫌谋反,于是被迫贬谪官职并遭到软禁,终日衷叹:“为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一年之后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史书只有简扼记载如下:

“忧悸成疾,卒。”

忧闷造成心病,抑郁而终,关于毒杀的疑点则一直予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