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无虞
作者:无山蕲 | 分类:古言 | 字数:60.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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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江淮有期(三)
端柔虽小,却到底是这深宫里长大的,刚才也不过是因为替母亲愤愤不平才会一时失言,她立刻紧张地左右环顾着,见周围没有其他人才放下心来,一脚踢开了那碍事的鞋子,爬上软塌依偎在母亲身边,“母后为什么从来不伤心呢?”
母后大概是这世上最称职的皇后了,贤良淑德,端庄有礼,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她刚柔并济的手段下,后宫一改争风吃醋的阴沟算计,反而其乐融融,一派生机。朝内朝外,无人不称赞一句贤后。
可这样仿佛泥塑菩萨一样的母后,真的开心吗?
面对着女儿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梅浮微微一笑,低低的话语中压抑着一分淡淡的苦涩,“这是母后自己选的路,伤不伤心总得走下去。”
“可上次我听到安娘娘和席娘娘说母后可怜,她们说您为父皇尽心尽力,他却这样伤您的心,这是很不好的事情。”端柔目光炯炯,抱紧了梅浮的手臂。
梅浮伸出来想抱她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然后将雪团子似的小女孩揽入怀里,“没什么可不可怜的,你父皇是皇上,肩抗着整个江山的重担,是永远不可能只要一个女人的。”
若说是可怜,其实,他更可怜吧,塞满整个后宫的女人却填不满一颗空荡荡的心,耗费一生去拼凑一个早已消逝的影子。
爱与恨的交织缠绕曾让她痛苦得快要发疯,可当爱渐渐融化入冰冷的海水,她忽然发现原来他比她更可怜,她冷漠地站在岸边,看着他被曾经束缚自己的藤蔓所紧紧缠绕痛不欲生,最后缓缓沉入无边深海。
“谁说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女人的,那原晟王不就是为了明熙小姑姑空悬后宫这么多年嘛。”端柔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又失言了,小心翼翼地看向梅浮,“母后,我不是故意说父皇不好,说原晟王好的。”
梅浮这次却没有生气,而是温柔地将端柔揽在怀里,清幽的眸子仿佛隔着云雾,望见了曾经那个阴郁沉默的少年,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柔柔说得对,只是这世间的情缘可遇而不可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于平常百姓来说亦是难得,何况是帝王家。”
世人皆说原氏多出疯子,殊不知,也代代出情种。
她的小七啊,当年潜入虞国的时候,应该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一来,就碰上了他这辈子躲不过的劫。
那一朵盛开于九重宫厥之上、独一无二的帝王之花。
“若将来我的夫君亦是如此,那我宁愿不嫁。”端柔蹙起了眉头,圆润的小鼻子皱着,显得分外可爱,“别人用过的东西,再好我都不要了。”
她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天之娇女,有这个底气说出这句话。
梅浮温柔一笑,“你是我的女儿,我和你父皇自然会给你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最好的。”
她这一生作了权力与欲望的牺牲品,但是她的女儿,她的小端柔,她绝对不允许她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
哪怕是拼上她自己的一切。
近来宫里最热闹的事情应该就是皇后送给端柔公主的宫女画思被皇上看中了,梅浮性子冷淡待人疏离,可平时最是赏罚分明宽厚有道,所以那些妃嫔与宫人也暗暗地为她鸣不平,前朝更为此时质疑皇上沉迷享乐。
梅浮知道虞清诏总会有办法平息那些朝臣的愤怒,但那些朝臣同样也十分的自信,毕竟,他们从前就成功让虞清诏赐死了那其鲁来的云贵妃,不是吗?
不过是个女人,与江山相比,孰轻孰重,实在是过于清楚。
虞清诏从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否则,这后宫里也不会一日日地愈加充实起来。
对于画思的事情,虞清诏并没有对梅浮解释分毫,现在,他们也很少见面了。从前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没有挑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些年。
他以为她放下了。
春风拂槛,珠帘轻微摇动,转眼间又是十年。
梅浮盛着太阳穴,望着盛装华服朝她走来的端柔,目光不自觉地放空,晃神间看到了明熙,亦或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是那么鲜活而明艳,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蓬勃的朝气,那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轻轻一眨就揽尽世间光华,令这烂漫春日也黯然失色。
而她已经老了,今早上梳头,她看见一根白发藏在了那青丝之中,她直接拽断了它,那刺痛让她蓦然清醒过来,直面着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
“端柔,过来。”她朝端柔招手,端柔跑过去,还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膝头,她抚摸着少女纤细的背部,神思恍然。
端柔像是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是不是抬头偷看她的脸色。
她终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直视着女儿清亮得藏不住任何心事的大眼睛,“今儿,又缠着你哥哥带你出宫玩了?”
“嗯。”端柔低低应是。
梅浮抚摸着她的脑袋,“今儿是状元游街,你是个爱热闹的,必定是听说了这个才求你哥哥带你去的,可是见到那状元郎了?”
后记:江淮有期(三)
端柔没有回答,白皙的小脸浮上一丝红晕,却听得梅浮温柔的声音,“段家虽家世不高,但家风清正,段卿和自小由顾老大人教养,才华横溢,孤高耿介,在年轻一代中更是出类拔萃。端柔若是喜欢,也无不可。”
“母后!”端柔羞红了脸抬起头,娇嗔着瞪了她一眼,“我如今不过是觉得他好看罢了,才多看几眼,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再说了,婚嫁乃人生大事,若人家不愿,我仗着公主身份强嫁给他,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她声音悄悄地低了下去,像含在嘴里一样,“我总要他喜欢我才行。”
梅浮逗她道:“那他若是不喜欢你呢?”
端柔鼓起腮帮子,羞恼中带着一丝决绝,“那我也不喜欢他了,这天底下好的男子那么多,我又不是嫁不出去非得赖着他。”
梅浮笑了出来,刮了刮端柔的小鼻子,轻笑道:“我的小端柔这么可爱,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待到端柔走后,梅浮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瞥了一眼那堆在桌上的各世家子弟的资料,对侍候在一边的太监道:“把这些给皇上送过去,就说,我已经选好了。”
段家家风清正,段卿和人品正直,他们若是两情相悦,这就够了。
她的女儿,绝不会成为笼络朝臣、联姻世家的工具。
清宁宫内,虞清诏目光沉沉地望着那堆被退回来的书简,“皇后说什么了?”
太监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恭恭敬敬答道:“皇后说,她已经选好了。”
殿门大开,春日和暖的夜风夹杂着未化的一丝凉意在地面上盘旋,纱幔轻轻摇晃,烛影重重。
良久,那太监听得上面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朕知道了。”
他抬手,将已经写了一半的圣旨丢进火盆中,蓦然窜起的火焰照亮了他黑漆漆的眼睛,却好像也驱不散那里面深沉的冰寒。
罢了,她不愿,就不愿吧。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一闪而过的被违抗的暴戾后涌上来的深深疲倦感,将那一丝无奈与纵容也淹没其中。
是为了梅浮,还是为了端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火苗慢慢熄灭了下来,他静静地挪开视线,看向窗外的明净月色。
这么多年的帝王生涯,他早已习惯将一切掌握在手中,让所有事情所有人都按照他预设的轨迹来前行,唯有两个列外,一个是他的妹妹,她像一团炽热而勇敢的火焰,烧毁了牢笼奔赴向她的自由,另一个,就是此时吧。
明明将端柔嫁与左相长子是最合适的安排,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整个朝堂,但是当梅浮把那么东西送到他面前时,他却莫名想起很多年前与虞若的最后一面,那个在大雨中拽着他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的红衣小姑娘,仿佛又出现在了他面前,用那双溢满悲痛与绝望的红肿眼睛看着他,看得他的心都要裂开来。
端柔是他的掌上明珠,从出生以来,他没有让她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委屈,她生长得自由而恣意,像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
他把对若若所有的亏欠都补偿在了端柔身上,他想让她成为这虞国最快乐的姑娘。
对于端柔出宫频率直线上升,梅浮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有隐卫贴身跟着,也出不了什么事。
她看得出端柔一天比一天面色鲜润,仿佛春日清晨迎着晨曦缓缓绽放的花儿。
她知道,她的女儿终究是比他们所有人都幸运。
在一日朝堂之上,新科状元段卿和请旨赐婚,在众大臣的面面相觑、或震惊或不屑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一幕,恍然像极了当年秋小将军求娶明熙公主时的样子,一转眼,都十五年了,而那戏本子里的人早已湮没于黄土,徒留一声辗转叹息。
端柔公主,其实像极了当年的明熙公主,无论是嫡出公主的身份,还是明烈直率的性格。
大婚那天,京城里挂满了红绸,处处是鲜明喜庆的色彩,有些人不禁在心底叹息,若是当年没有那些事情,秋将军与明熙公主的婚礼排场该是多么的盛大而隆重。
在皇宫中,梅浮盛装华服,看着端柔一身嫁衣缓缓走远,那嫁衣如火般似乎能灼烧晚霞,她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好有景明在一边搀扶住了她的手臂,担忧地低声道:“母后。”
“无妨。”梅浮拍了拍他的手,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那笑容很淡很淡,可是落在景明眼底,却是那么珍贵而不可得,他默默松开了手,沉眸望向前方。
虞清诏是忽然病倒的,在一个冬日,他忽然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冷风呼啸着灌入,他却怔怔地望着那棵已经死了很多年的梅花树,身子砰得一下向后倒下。
宫里乱作一团,还是梅浮沉着冷静,先稳定住局面,然后一边差人去叫太医,一边派人去把太子和两位相国偷偷请过来。
景明来的时候,衣冠不整,显然是一听闻消息就急匆匆从床上跑下来了,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好,而一向对太子极为严苛的两位相国也第一次没有批评他,而是焦灼地在门外徘徊等候着。
“母后。”景明看向那个静默地撑着额头坐在角落里的女人,从他进来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马上就要融进这昏黄的烛影之中。
梅浮慢慢地睁开眼睛,疲惫的容颜上眼神冷肃,“你是太子,这个时候还要我教你做什么吗?”
景明立刻反应过来,咬了咬牙跪了下来,对梅浮道:“是,儿臣知错。”
……
虞清诏并没有死,这是值得庆幸的好事,不好的是,跟死也差不多了。
梅浮身为皇后维持着后宫的稳定,在景明刚代理国事时垂帘听政了一些日子,那些言官手里弹劾皇后揽权的折子还没递上去,她就以太子已能胜任为由退居后宫,再不理朝政之事,搞得那些言官拿着折子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端柔倒是常常回宫来看望梅浮,但梅浮以她已有身孕不该过了病气为由,她也只好乖乖听话。但是对于梅浮让画夫人照料皇上一事,她始终不赞同,不光是她,就连整个朝堂对此也颇为不满。虽说画夫人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嫔,但是如此,实在是有违祖制。
但是面对梅浮那张疏冷淡漠的脸,谁也说不出口什么。
皇后娘娘天性寡淡,宠辱不惊,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包括皇上。
夜深人静,纱幔微微摇动,夜明珠莹润的光泽婉转如月光,照着将死之人灰白的面容。
画思静静地侍立在一旁,看着那绣着金凤凰的华丽裙摆迤逦过冰冷的地面,沉默不语。
那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珠子动了动,勉强看向那熟悉的容颜,呢喃道:“是你啊。”
他轻笑了一声,“你终于还是来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梅浮冷漠地望着他陷入幻境中的痴痴模样。她的心大概已经死了吧,所以连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不惊不动。她没有理会他那些喃喃自语,只是目光幽冷地望着他,望着他仿佛在唱独角戏一般哭哭笑笑。
“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累了,太累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清宁宫的梅花死了,我也要死了……”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又缓缓地松开,终究无力地垂落。他凹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上面,唇角缓缓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她听到他口中最后破碎的声音,“浮儿……”
梅浮手上的玉镯忽然落地,碎成两半,她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脸上那抹释然的微笑。
眼泪倏忽间落了下来,她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哭了,缓缓跪倒在他床边,低声苦笑道:“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一局,却是你心甘情愿把命输给了我。
我赢了,从此以后,我们终于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