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宅。

“我回来了！你看看，想吃哪个？”吕洞宾提着大小不一的食盒，将它们摆在床榻边的木桌上打了开，里面装满了精致诱人的小吃，“你说的‘樱桃毕罗’、‘米锦’还有‘透花糍’都在这儿，我还买了些乾果饽饽，问过了郎中都是对身子好的。”

姤儿掀开一个个隔层，里面美食的模样甚是可爱，她捏起了一个团子，塞进嘴里。

“眼下天气渐凉，你里外走动可要多注意填衣裳，我买了些被褥衣物，明日便会送来。”吕洞宾擦了擦姤儿的嘴角，笑着说道，“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在房里呆着，西院也别过去了，若是无聊，等胎儿稳定下来，我再带你出去走动走动。”

“好啦，我乖乖呆着就是了。”姤儿撅着嘴说道，却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从屋外吹进了一阵风，吕洞宾起身去关了窗子。

姤儿放下手中的半块糕点，透过半掩的门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叹了口气说道：“唉，也不知洞朝现在怎么样，好想它。”

“这不是怕它身上的妖气影响你嘛。”吕洞宾回道，“我便让它多在火龙真人那里待些日子。”

“它的妖气早在清冰谷炼化了，倒是不用担心。”姤儿将食盒重新盖上，拍了拍手上的残渣下床，走到门边说道，“不过，比起跟着我们到处乱跑，它若能留在真人门下潜心修行，也是极好的仙缘。”

吕洞宾给姤儿披上了件长衣，接口道：“是啊。真人虽然跟我抱怨洞朝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也夸了它聪明悟性高，看样子蛮喜欢它的。”

姤儿低头微微一笑。这时，门被微风吹动，“吱呀”一声敞了开，屋外倾斜的日光落在了姤儿的手上。感受着指尖的温度，姤儿抚上小腹，顿了顿后，开口问道：“洞宾，我想了想，你是游仙，不可能一直陪着我和孩子的。”

“什么？”吕洞宾神情微怔，询问着姤儿的意思。

“我是想，要不等咱们的孩子出生后，先让小萱和薛亮帮忙带着，他们也有了孩子，知道如何照顾。我……陪着你，等灵力散去化为凡人之后，再带着孩子安定下来。”姤儿仍然低着头，向吕洞宾解释道。

听到了姤儿的打算，吕洞宾有些意外。他确实没考虑那么多，只想陪着姤儿照顾她，可现在，看着她埋头的背影，他忽然间意识到，时光所留给他们的，竟只剩下了几十年而已。

所以，她才选择如此罢。

“好。”吕洞宾应道，下巴慢慢靠上了姤儿的肩膀，从身后环住了她，“我说过，都听你的。”

“那，既然我们陪伴彼此，你施的牵丝咒，是不是可以解开了？”姤儿又开口道。

眉头紧锁了一下，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吕洞宾的心头，他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我们在一起，解与不解，不都一样？我可是凭着它找回你的，怎么舍得解开。”

喉咙哽咽了一下，姤儿握了握拳头，不再言语。

莫笑众生，预见了离别之后，总会想着，如何为它做准备。

很快，到了来年春天。一轮圆月升上枝头时，吕宅中传出了婴孩的哭啼，一个女娃呱呱坠地，名为桐月。又过了大半年，她被送到薛家，从此，长大成人。

而后九年多的岁月里，姤儿随着吕洞宾的脚步走遍了天南海北。他们看过岱山上缥缈的云层，听过江南水乡中悠长的歌谣，收服过错步到凡尘的妖魔鬼怪，也见识过茫茫人海的离合悲欢。她陪着他用手中的长剑，斩断人世的贪嗔，救赎了一个个百姓；也同他一起修行，领悟更深一层的道，在世间百姓的口耳相传中，留下了许多似真非真的故事。

直到那一天。

“洞宾，我想回家了。”

“你……累了么？”

“嗯，想回去，陪陪孩子。老钟前些日子邀你一同去蟠桃宴罢，你也该趁这个机会见见仙友，我就……留在凡间，等你回来。”

萧瑟的秋风从耳边划过，吕洞宾背对着姤儿，仰头看着疏朗的星空，许久之后，轻轻点着头，声音略有沙哑地回道：“这样，也好。”

“那牵丝……”

“我还要回来找你的。”吕洞宾打断了姤儿的问话，说完，动身往前走。

残月之下，姤儿看着吕洞宾越走越远，只觉得喉咙愈发地干涩，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腕，只希望这手上的纠缠，能晚一点被牵动。

忽而，走在前面的吕洞宾转过身，快步走了回来，一只手臂勾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大手捧着她的脸颊，落下深深的一吻。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紧贴着额头，吕洞宾与姤儿四目相对，轻声说道。

睫毛颤动了一下，姤儿微微一笑，回道：“嗯，等你回来。”

缓缓垂下手，吕洞宾再次默然转身，只不过这次，再也没有回头，就此没入了夜幕的静寂中。

灵力渐渐微弱，姤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先去了薛家，以曾经的牡丹娘子的身份陪在桐月身边。然后，她带着最后残存的气力，去到那些让她难以割舍的地方。

夜宿过的荒庙、巧遇竹影的山林、云起浪涌的江淮岸边……

一步步，像是踏过时间的烙印，走到最后，终于来到了她最不愿回首的地方——中条山脉的九峰山。记忆中，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火毒攻心的煎熬、难舍难分的煎熬……

姤儿穿过山石夹缝，仰头环视着一圈峭壁，恻然而叹，这里，还和那日的冰天雪地一样，静默清冷。

两腿有些无力，姤儿一手搀在了入口处的石壁上，俯身深深地喘了两口气。掌心划过盖着一层薄雪的石壁，上面似乎有被勾勒的痕迹，姤儿转头细看，伸手拨开了冰雪，那上面的字，便一个个显现了出来：

“伉俪居洞，此山之宾。

天降大任，舍小为民。

往事云散，唯留此心。

循其道去，善水从今。”

颤抖的双手抚上那长剑刻下的一撇一捺，姤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垂头贴在冰凉的石壁上，泪如泉涌。

原来，“洞宾”之名因此而来；原来，真正以身作则引他入道的人，是她；原来，她也早已化为了他的一部分，他不必刻意记得，便已存在。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一件很悲伤的事，可是现在却不同了。”看着墙壁上的字，姤儿朗声开口，呵出的白气很快在空中消散，“对要离开的那个人来说，是得以休息了，至少她认真努力地活过，死而无愧。悲伤，是留给在世的人的，可是，既然知道对方是免去了这一世的苦楚，在世之人，又有何悲？倒不如，相互感到欣慰。”

深吸了一口气，姤儿擦干脸上的两行泪，转过身，笑盈盈地举起右手，向对面的山石努力地挥动着。

一下、两下……终于，山石后面的那人走了出来。

他看着她一如当年的笑靥，喉结上下动了动，手腕上的红光一闪一闪，连同传来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微弱。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所以才在姤儿故意支开他时，答应地那么爽快。只是，他从未离开过她。

这一路上，他跟着她走遍了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一点点地想起，直到刚刚望见那石壁上的几行字后，前生的所有，他全然记了起。

短短数年光景，却成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吕洞宾不知道姤儿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的，只见对面的她慢慢放下手，摸上了腰间的那串铜钱，嘴角微翘，朝着对面说道：“你还欠我三件事，现在要你答应！第一件，这十年是杨婵帮了我们，这份恩情，他日你定要记得还。”

“好，我记得。”

“第二件，今后为仙，莫违了心，我要听到百姓只说你的好。”

“好，我会的。”

“第三件……你呆在那儿，就好。”

悄无声息地，雪瓣一片一片飘进山谷中，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好……我答应。”

那道身影闪过山石的夹缝，就此消失不见。吕洞宾怔在原地，仰头看着愈来愈大的鹅毛之雪从天而降，站了许久许久。

卒然间，手腕的红光一裂，那跳动的脉息，随之消失。

不见了。

一股寒风穿缝而过，漫天的雪花凌乱地飘动着，一直打着旋儿转啊转啊，慢悠悠地，落在峨眉岭下的那座孤墓前，盖住了地上的一只遗落的玉簪。

风雪中，留下了姤儿最后的心念——

这一次，千年万年，我绝不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