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岸边，竹影等了很久。

终于，姤儿和那木吒仙人谈完，走了过来。

竹影心中莫由地忐忑不安，果然，木吒走到竹影旁边打量着他，然后说了句：“跟我来。”

往湖面深处走去，右拐下坡，掀开一片干草，是一轮圆洞口，洞顶不高，被草遮蔽着，透着光。

木吒领那竹影进入，姤儿在洞口外候着。洞内传来两人的谈话声，姤儿断断续续地听着。

“人之假造为妖，物之性灵为精……人心癫迷为魔，偏向异端为外道……妖则去其人。你可知道此句何意？”

“……”

“妖是由人化成的。你妖气入身，但本质未变，所以，倘若能祛除你身上的妖气，就能恢复人身。”

听到这句话，姤儿心下大喜，更何况洞中的竹影。

“但是……”木吒顿了顿，一时寂静，听着的两人都屏住呼吸，“你是因人息已弱，才被妖气趁机摄入，倘若强行去妖气，便是下世为人了……又或者，慢慢修行，由妖还人。”

方才的喜悦顿时被浇了凉水。

只听竹影的声音缓缓从洞中传出：“……就是说，几十年里的这辈子，我是做不回人了？”

沉默。

接下来几日，竹影闷在洞中不出，木吒则暂留下来，传授姤儿控制灵力、发掘内力的方法。

作为女娲灵力的嫡传后人，姤儿终究是与位列仙班的那些仙人是不同的。一方面，她的灵力不会随岁月的积淀而日渐深厚，而是桃李年华时灵力便逐渐达到顶峰，而后便一点点地散去，如此不过前后几百年的时间，倘若灵力传于下一代，则会和普通人一样缓缓老去。

另一方面，远古以来，众神逐渐归于了日月天地之间，取而代之的，是天庭众仙各司其职，而女娲留于世上的嫡系传人，则逐渐处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她们不受天界管束，亦无法行天仙之权，始终漂泊人间，惩恶济世。女娲后人，若说是最有人气儿的仙，不如说是个最有仙力的普通人罢了。

木吒传授姤儿的，也只是慢慢发掘出她体内原有的灵力。

竹影待在洞中的第三日傍晚，终于出来了，找到了正练功的木吒和姤儿，一下子跪倒在木吒面前。几日不吃不喝，竹影面色发黄，身形消瘦，但言语却坚定有力：“弟子竹影，恳求拜木吒上仙为师。”

木吒有些意外，说道：“你决定了？”

“是的，决定了。”竹影回道，“上天要我苟延残喘，不是为了日后再寻死的。我是曾轻生过，但现在，我想弄清楚，老天让我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且想想放弃此生，用自杀来换下一世，真是窝囊。”

木吒听言，眼光微动。

“所以，竹影恳求木吒上仙指点，入道修行。”竹影虔诚一拜，俯身在木吒面前。

天缘人缘，在每一个非此即彼的抉择中，便已注定。

于是，姤儿和竹影一同接受木吒的指点，在湖畔林中朝夕练习。如此过了大半月，姤儿基本能对自身的灵力运用自如，竹影的修行也已渐渐入了门，木吒便准备回天庭了。

到村中告别一番，回到女娲庙旁，木吒嘱托了两人几句，便飞天而去。待父亲走后，姤儿转头问竹影之后有何打算，竹影说暂时留在湖边洞中，潜心修行。

“你呢？”竹影问道。

我？姤儿一时无言。当然是回芮县啊，这里已不是她的家。

可是，哪里又是她的家呢？

“我得回去，那妖物若还在芮县，一定会露出马脚。”姤儿答道，也问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你不回去，看看小凌吗？”

竹影躲开了姤儿问询的目光，沉默半响，喃喃道：“姐，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的……我不能，决不能缠着她，这才是好。”说完，竹影勉强微笑着看了看姤儿，转身走了。

竹影和小凌，娘和那凡间的姚木之，姤儿忽然明白，妖与人，人与仙，终究是难以在一起的。这与身份无关，却也有关。因为需要另一人做出牺牲的那个人，总会先选择抛弃这份“需要”。

离开石井乡，姤儿驾马向西快行着。回乡这一趟，她有好多事情要讲给吕岩和锦儿姐他们听呢。

正午过后，街上行人渐少。虽然今日没起寒风，但空中厚厚的白云压着，天色昏暗，丝毫没有暖意，冷到了骨子里。

吕岩缓缓地在街上行着。

路上远远看见中丞大人的车马出城。嫁了女儿后，丁中丞又在芮县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日县里来来往往很多生面孔，现在终于可以安宁些了。

这样想着，吕岩放慢了脚步，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好像更暗了些。

刚从北山回来，吕岩和钟离权暂时告了别，说要出门寻个朋友，一直没消息他放心不下。正好天庭要办仙宴，钟离权也准备回天一阵子。

“老钟……”临走前，吕岩有些踌躇地叫住钟离权，“上次，狐妖的事。如果我真对她动了念，或者……以后对其他人动了念，是不是，要躲远点为好？”

钟离权有些奇怪吕岩会突然问这问题，也无心探究，只是正色答道：“眼不见为净吗？呵，那欲念还是在啊，若要克服它，至少得先面对它罢！”说完，起身回天了。

是啊，至少得先面对她。

吕岩决定今日回去收拾收拾行囊，往东边去找姤儿。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不仅吕岩，林锦苟杳等人都担心起来。

远远望见了吕宅大门，突然吹来一股风，吕岩抬头，发现不知不觉，灰暗的空中已开始飘起了雪花，涂白了地面。

今年的初雪，悄无声息。

推开大门，吕岩听到院子里晴雪欢快的声音：“哇，好大的雪花！看来今年是冷冬呢。”嘴角微翘，吕岩缓缓走进院子。又听晴雪说道：“姤儿姐，你回来得可真巧，要晚一点就要被耽搁在路上了。”

“是啊，真巧。”姤儿仰头看着空中鹅毛雪花，在一阵阵旋风中，忽快忽慢地舞动着。姤儿缓缓伸出手来，去接那下落的一片一片——是雪啊，好久不见的人间白雪啊！

欣喜中，姤儿慢慢低下仰着的头，看到院子的另一端，飞雪中，吕岩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郎君，你回来了！”晴雪招呼道。吕岩却未反应，只是与姤儿对视着。是幻象，还是又一个狐妖？

直到姤儿绽开那熟悉的暖暖笑容，在乱舞的星星点点的雪花中，向吕岩快活地挥着手，他才反应过来，真是她回来了。

垂下双眸，吕岩一言不发，径直回了东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