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作者:赤军 | 分类:历史 | 字数:295.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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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至尊
段匹磾为怕孔苌杀害其弟叔军,不敢挥师急攻,双方就在蓟县城外对峙,偶尔发生些小冲突,死伤不过十数人而已。就这样来回提条件,一拖就拖了十好几天。
终于,孔苌之计得售,石勒亲率数千精锐骑兵,从襄国赶来增援,大纛在阵前一立,便即对段氏发起了迅猛的进攻。段匹磾猝不及防,导致大败,段文鸯为其殿后,亲率三百部曲,发起决死的反突击,竟然一度杀到了距离石勒不足二十步之处
石勒于马上扬鞭道“我本欲收服末柸,不想彼为匹磾所逐,逃去无踪。今见文鸯,勇锐之姿,一如昔日在厌次城下若能生擒此人,必要说其归降,则幽州不虞定也”
麾下骁将支屈六在马背上一拱手,说“既然主公欲得此人,且待末将前去为主公擒来”拍马拧枪,直取段文鸯。
此时段文鸯厮杀将近半日,已是强弩之末,与支屈六较量了几招,渐觉两膀酸麻,力气不支,被迫卖个破绽,拨马而走。他好不容易才甩脱了支屈六的追击,进而突破重围,再左右一望,初始带来陷阵的三百骑,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人
段氏兄弟就此络绎逃归徐无,石勒进占了燕国,并将其西部的上谷、广宁两郡也彻底割裂,欲待收取,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但石勒考虑到段氏虽败,余力犹强,自己还没有足够实力将之彻底吞并,因而采纳了从行的张敬的谏言,主动遣使,护送段叔军到徐无去,以与段匹磾重申前好。
遂署孔苌为幽州刺史,使定燕国以西各郡县,石勒自己则又返回襄国去了。
临行之前,孔苌竟然在城门口大礼拜送石勒,并且也不称呼“明公”、“赵公”,甚至“主公”,一开口就是“至尊”。石勒听得一头雾水,就问“是何称谓,谁教汝的”
“至尊”一词,本是对天子的形容,但此前很少有作为当面称谓的,直到东汉末年,鲁肃等人欲孙权践祚称尊,就从故纸堆里翻出这词儿来献谀。还是张敬听说了“主公”之事,就此到处寻找三国志来仔细查阅,发现了这一称谓,觉得“这比主公还谄媚啊,而且用意甚明”
张敬暗教孔苌,孔苌这才将出来在石勒面前显摆因为张敬终究是后附之人,不象孔苌是原从“十八骑”,一方重镇,也只有孔苌敢这么当面试探石勒了。
石勒一开始没明白,问张敬,张敬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返回襄国,询问张宾,张宾不禁悚然而惊,这才被迫把来源对石勒明言。石勒沉『吟』良久,突然说“此前石虎有言,云雍王秉政之后,将与我赵王之封,而至今不见天使,恐怕只是谣传吧”
其实这事儿吧,还真不是谣传,确实刘曜对石虎做过此种承诺,但却被刘聪硬生生给按下了,坚不肯允。
刘曜虽然顺利进入平阳,主掌国政,但刘聪也貌似重新振作了起来,每隔三日必要临朝听政,因此刘曜的权柄,比起昔日之刘粲来,相差难以道里计。
固然对于刘曜的一系列施政措施,包括安抚氐羌、拉拢晋人、和睦鲜卑、息兵养马、赏赐百僚、奖励耕织等等,刘聪多数准奏,并不加以掣肘。但也有一些奏请,刘聪硬顶着就是不肯答应,比方说封拜石勒为赵王之事。刘聪说了,异姓不王,这是光文皇帝留下来的制度,即便朕也不便破坏哪。
其实刘聪是怕石勒因此而德于刘曜,到时候二人联手,自己可能就会被彻底架空,甚至于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石世龙固有大功于国,当此晋势重炽之时,朝廷亦仰仗其于东方奋战,以侧护平阳。但郡公之封,已为极点,若加王号,必至泰阿倒执,于国家为不利,于石世龙而言,恐亦难保其忠悃之心了。”
于是下诏,任命石勒为大司马,使都督幽、冀、并三州及河内以东司州军事,增封巨鹿郡但是赵公的名号不变。
天使来到襄国,正赶上石勒自幽州而回,接诏之后,诸将吏无不喧嚷,都说“本云王爵之封,今止加封明公一郡,雍王何其小气啊”
张宾劝解道“此必非雍王之意,而是天子不允。”转而对石勒说“由此可见,天子仍忌雍王,寄望于流散于外的皇太子,诚恐数年之间,平阳又有变『乱』,明公应当早做准备”
大将呼延莫道“国家都到了这般田地,君臣犹自不合,这般昏主,明公难道还要继续侍奉他么”
石勒一甩袖子,呵斥道“不得妄言天子向来圣明,我素知也,前此不过因胜而骄,以为天下不足定,才会暂时沉溺于酒『色』之间。闻如今已振作,三日一视朝,则国家复兴可期我自当谨守臣节,北面而事”
程遐拱手道“国家危难之时,必须除旧布新,前代之制,岂有不能更改之理啊晋亦有异姓不王之制,然晋主困守洛阳之时,尚知命拓跋猗卢王于代国,而今国家寄望明公,更过于昔日晋人寄望拓跋,何以不肯相授王爵雍王明智,故此许诺,天子虽云圣明,于此事上却裹足不敢前,如此则国家安能振作啊
第二十三章 至尊
“且雍王有诺,天子不允,是掣肘雍王执政,并弱其声望也,雍王在平阳不能自在展布,焉能重安社稷今国家之大敌,南有晋人,北有鲜卑,猗卢虽死,郁律尚且雄强,倘若与晋人相呼应,铁马旦夕间可至平阳城下必当羁縻拓跋,始可暂得保安,积聚以敌晋人,而晋已封郁律代王,皇汉却仍执着于异姓不王之故制,岂能动郁律之心哪
“凡此种种,明公明敏,本不必臣下明言,唯不敢深思罢了。臣因此而有忠言,明公若不怪罪,才敢进呈。”
石勒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程遐,问道“卿有何言,可明白说来我不怪罪。”
程子远长吸了一口气,就此说道“臣意,明公何妨自王于东方啊”不等石勒斥责,他就一口气说道“今平阳势蹙,势不敢与明公决裂,即便明公自王,朝廷也只能追认之。如此,旧制可破,雍王乃可以代王之号,试收拓跋,国家或可转危为安。”
石勒摆手道“岂有人臣而自王的道理啊”
张敬趁机说道“明公今已有自王之势,若不行自王之事,则恐大祸临身”在把石勒的目光吸引过来之后,他就说了“今明公控御三州,虎踞河上,又方击败段氏,威望如日中天。相较之下,平阳困窘,已自然而成主弱臣强之势。自古以来,安有功凌主上,可得保全首领者乎
“即便明公顾念光文皇帝厚恩,不惧为韩、彭,麾下将吏,谁忍见明公异日自楚而迁淮阴,自淮阴而迁钟室啊”这是拿韩信之事做比喻“且李左车、蒯通之辈,原为韩信心腹,可致公侯,待韩信见杀,仓惶流蹿,虽然得保首级,终究沉沦下僚。群臣鉴此前车,顾虑后辙,谁肯再为明公效死力
“明公但王,不从云梦之游,乃无虑韩信之下场,且有列国之封,可传子孙。今冀、并等州百姓,多不肯向皇汉,心怀故晋,唯明公王于其地,善加安抚,才可真为我之子民。赵公爵号,不过数郡之封,百姓必虑朝廷别遣守牧,施以苛政,或将纷纷逃亡河南,到那时明公内无忠勇之臣,外无归心之民,即众百万,亦或奔散。如此大祸,明公难道毫无先见之虑么”
他这一大套话,说得石勒一愣一愣的。终究石勒不识字,不,对于故典全靠张宾等人讲给他听,所以张敬所言,他得先在脑袋里转几个圈子,自我翻译一下,才能彻底明白。于是就趁着石勒愣神儿的机会,文武百官“呼啦”一声,跪下了一大片,全都恳请他自称赵王。
包括从事中郎裴宪、参军杜嘏、记事张离等,也包括大将胡言莫、逯明、吴豫、支屈六、石生等,全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自补充程遐、张敬所言。前者引经据典,后者直来直去,吵得石勒一个脑袋两个大
石勒被迫把目光移向张宾,问他“右侯如何说”
张宾自然是不赞成石勒僭号称王的,他觉得如今还不到跟平阳政权彻底决裂的时候。固然程遐说了,胡汉朝就目前局势来看,必然不敢因此而宣布石勒为叛逆,多半只能捏着鼻子追认,但嫌隙就此越来越深,还可能相互配合,唇齿相依么然而眼见晋、戎文武,超过半数都跪请石勒称王,他也不好彻底逆『潮』流而行,否则怕会成为众矢之的啊
再者说了,石勒本人的心意究竟如何,尚难窥测,倘若自己悖逆了石勒之意,会不会就此失宠啊
只是以张宾的脾气,再加他一直以来的立场,也不好当即转蓬,跟这群短视之人一起跪求,因而听到石勒的询问,不禁微微苦笑,说“既是同僚等都欲请明公自王”
其实他只要说四个字“可从众议”,便能解决问题,偏偏不肯马上用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导致开口软绵绵的,这就给了旁人以可趁之机。程遐、张敬等皆欲推翻张宾久矣,又怎么能够容许他顺杆儿爬,借着咱们的势头再刷一拨声望呢因而张敬当即毫不客气地就打断了张宾的话,说
“右侯所言差矣,非我等恳请明公自王,乃是时势使然,明公不能不王右侯固忠诚于平阳,然朝廷已不可恃,明公基业,只能我等善辅之而自筹谋”
张宾辩驳道“谁说我忠于平阳”
程遐同样不能让他把话说完,『插』嘴道“我等自当忠诚于赵公,然而赵公以今日之势,当王,或不当王我等以为当王,且必王,右侯素来为明公倚如股肱,却因何不以为然呢”不等张宾再说什么,便即率领众人朝石勒拱手“还望明公顺应天心,勉从众议”
于是又再七嘴八舌,完全不给张宾再说话的机会。即便石勒也被迫把目光从张宾身上移开去,环视众人,有些犹豫地说道“此事甚大,还当遍询群议。”
程遐问道“明公得无顾虑上党县公,及孔、蘷二将军么”
所谓上党县公就是石虎,他和孔苌、蘷安都被寄予方面重任,镇守一方,在石勒政权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程遐问石勒是不是担心自己在襄国称王,那几人若表示反对,君臣之间,必起嫌隙,将来就不方便调动了
张敬趁机说道“孔将军前别明公,至尊之称,明公还记得么则其心不问可知矣。至于上党县公,明公视若己子,虁将军与明公最亲厚,皆欲明公更进一步,使爵位与功名不相参差,必无反对之意。”
支屈六梗着脖子叫“主公不要再犹豫了,主公称王,上合天心,下从群意,蘷将军岂会阻挠”
程遐道“形格势禁,不得不然,即便一二人尚主异见,明公亦当从于众也。”这“一二人”云云,自然是剑指张宾了。
石勒无奈之下,只得一拍几案“卿等勿再多言,此事甚大,且容我细思”一转身,返回内室去了。
张宾等人纷纷在外面求谒,石勒全都不见。一直等到当日晚间,才先召张宾入内商议。张宾把当前形势向石勒详细分析了一番,说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僭称王号,但随即话锋一转,说“然而百僚同请,倘若明公不允,反失彼等之心。为今之计,两害相权取其轻,明公还当允诺为是啊。”
完了石勒又召程遐,程子远先跟张敬商量过了,进来后不提称王之事,却问“明公可知荀文若之死乎”石勒闻言一愣,说荀文若不是荀彧么听说他是曹『操』的心腹,可比拟兴汉之萧丞相,那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程遐笑笑“荀文若实为魏武所杀。”随即就说当日董昭等人请朝廷加曹『操』九锡,荀彧坚决反对,结果曹『操』一怒之下,便赐“空器”于荀彧,迫其『自杀』。然后道明用意“臣知右侯不欲明公称王也,其意或与荀文若相同,但请明公念其劳苦功高,断不可如魏武般生疑忌之心,遂使右侯被难”
假装帮张宾向石勒求取原谅,要石勒不可过分怪罪张宾,其实是故意拿张宾跟荀彧类比,暗示荀文若心向炎汉,这张孟孙么,他是仍旧忠于平阳政权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