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高低不平，乐器尽皆不同的一众高手围成内外两圈，左右弟子所持乐器尽皆不同，是为埙篪相和，相得益彰，能将这大琴殿阵法之混响发挥到极致，而后众人围着郭子仪跑起来，速度渐渐加快，将积雪溅得漫天飞舞，几乎蒙住了郭子仪视线。

当中有一中气十足的老者指着郭子仪喝道：

“结音域大阵，让这不知死活的老头知晓我们大琴殿的厉害。”

这本是厮杀惨烈的相州战场，大唐与伪燕交付性命与国力的一战，邺城城南五里外，大雪纷飞地，却显现出了一副奇景，二十多个精通乐理，技艺高超的大乐师围着一个花甲老人奏乐，《阳春白雪》，《广陵散》，《汉宫秋月》，《胡笳十八拍》，《十面埋伏》在阵地上委婉奏响，更有屈原之《天问》，《九歌》，吴音楚乐，先秦古曲，为其伴奏，声势之浩大，响遏行云，苍天为之轰鸣，飞鸟为之下坠，曲音之急促，一首接着一首，耳不能闭塞，目不能暇接。

“好，此音甚隆，此曲其哀也荣，老夫能够让得大琴殿诸多高手为我奏乐，不虚此行。”

那繁复冗杂的曲子接踵而至，其起承转合，内蕴之理虽大不相同，连接在一起，却没有半分杂乱，二十余人有男有女，磅礴的真气如海浪一般向着郭子仪拍击而来，饶是以他浩瀚如海的深厚内力，耳边也被诸强拍出了一丝缝隙，恍惚间眼前出现了新郑大殿上的刀光剑影，恍若看见了茫茫无际的鹅毛大雪，一位汉家宫女留着泪水向漠北远去，又有曹字大旗，排成一列，迎接一位汉家女儿归来，更有自己曾经在庐山脚下，见到的西楚霸王，浑身是血，披荆斩棘，持剑向韩信彭越刺杀而去。

“这是你的哀乐，今日必死。”众人齐声喝道。

不远处的琴霁，矗立在风雪之中，望着大琴殿的万众一心的弟子，徜徉在音域大阵的碧波之中，流下了无比激动的泪水。

“无论今日结局如何，无论今日是死是活，无论日后世人对我们是褒是贬，大唐啊，这天地间，终将留下我琴霁的名字，终将留下我大琴殿的名字。”

“理想抱负，付之东流，却也值了。”

这一战，打得山崩地裂，草莽破碎。刚猛内力与激昂曲音在天地间震荡，没有一人逃避退缩，直把苍天击碎，血战到底。

一个时辰之后，激昂慷慨的曲乐，与沉闷浓郁的血腥气，随风飘散，二十多位大琴殿弟子悉数倒下，或被郭子仪一拳传胸，或被他震碎头颅，万般激昂，或是委婉至极的音乐，也抵抗不住郭子仪刚猛无比的拳头。

大琴殿的弟子或带着不甘，或带着无奈，或是三分悔意，或是无限惆怅，倒在雪地里，与被他们坑杀的四十万士卒，埋葬在一起。

“若不是这场战争，你们无不是河北名士，为凡夫俗子所崇拜，潇潇洒洒过完一生，这般拼却性命，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他们来自清河，还是来自范阳，亦或是琅琊，亦或是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钟情于琴操，钟情于古典乐，身世不同，不知姓氏，却因同一个理想，跋山涉水，汇聚在一起，在同一日，舍生忘死。走时衣衫整洁，箫笙相伴，魏晋风骨，从未断绝。

郭子仪没有大成岁星相力，被那混响曲音震得脑袋发晕，被若隐若现的音域幻境来回拉扯，好不难受。世上除了李枺绫，无人能对《九章经》视若无睹，饶是他武功高强，轻功独步天下，鏖战一天，也被密密麻麻的音刀斩得一身是伤。

天地间，只剩下郭子仪与琴霁，还有他的那一盏冰晶长琴了。

“老夫没有料到，你竟然不曾趁机逃走。”

“逃去哪里呢？邺城覆灭了，河北荡平了，天下早已没了我们的归宿。”

“你的选择便错了，若是行事高雅，无欲无求，天下人为何不会接受你们这些名士？”

琴霁倒是显得冷静，惨淡一笑，将沁着寒烟的冰晶长琴抱在胸前，半斜着倚靠，如同怀抱一柄琵琶一般，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撩拨，断断续续，不知是什么曲子，总之不像是那首冰封千里的《阳春白雪》。

“我们大琴殿的门人，有自己的追求，比你们都要纯粹。”

郭子仪冷冷看着他，广袤平原之上，没有人能够从他手里逃走，他不会放掉这个坑杀四十万士卒的刽子手，只是想听听，在他临死之前，会说出什么话来。

然而琴霁的内心依旧是郭子仪不能理解的，只见他面上露出柔和笑容，低头望着偌大的雪白土地，轻声喃喃道：

“有这么多人为老夫陪葬，值了。”

“那你的确该死，杀人偿命罢。”

郭子仪面色愤怒，大步迈出，鏖战了二十多位高手，阵斩全门派之后，仍有浩瀚气力，速度不减来时，琴霁眼皮剧跳，瞳孔收缩，弹指去拨琴弦，想要斩出一记音刀，却发现手指发软，内力已经几近枯竭了，来不及转身逃离，郭子仪欺身而至，虎狮般的拳头穿透脆弱的冰晶琴，砸出一口大洞，捶进琴霁心窝。

第二百二十九章 雾散人不留

肋骨碎裂，心脉俱断，琴霁的气息迅速微弱下去，寒冰内力逐渐消散，浮现出了血肉热气，而后孱弱的热气立刻消散在雪地里，再复冰冷，大琴殿最后一位殿主身死，四品以上修为之高手几乎全军覆没。

飘雪覆盖了琴霁尸首，被大雪掩盖之前，那魏晋官服依旧肃穆整洁，丝绸履带之风流，仿若穿越了百年光阴，将他带回了那令他眷恋期盼，那衣冠南渡，王谢相争，那礼乐和弦，士族林立，那潇洒飘摇的风骨王朝。

茫茫大雪之中，十几万匹烈马悉数跑光了，大地上只有郭子仪这么一道黑影，在苍白天地间显得摇摇欲坠，模糊之间见到花甲老人拂袖跪下，对着埋葬在这里的无数生灵深深一拜，风雪骤急，恍若要将他一同掩埋。

邺城之北，史思明追着十几万大军奋力厮杀。

他本是不太愿意出气出力的，想让他们鹬蚌相争，而自己渔人得利，想看看安庆绪的残军能将六十万唐军耗到什么时候。

现在得到消息了，七路节度使的四十余万大军葬身在白桦林里，十不存一，着实是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乌合之众，乌合之众啊，比起你们，我更愿意称赵括为千年奇才。

而今的局势，便是他最乐意见到的了，大唐生力军被一战打废，李亨没有好几年是喘不过气来了，燕军也可以休养一段时日了，而且好巧不巧，倒是将朔方军与河东军遗留了下来，留给老夫掣肘恐吓安庆绪也好，用作练兵也好，倒也不失一件好事。

只是这朔方军太过勇猛，十万之众压的本王心头发慌，要趁此机会剿灭一些。

尤其是看见李光弼在自己面前夺路而逃，煌煌如一条丧家之犬，史思明愈发兴奋了。

朔方军与河东军战得辛苦，带着恐惧，与对七路节度使的怨恨，且战且退，李光弼初次指挥朔方军，大多不会服从他的管教，有些散乱无度。

而在他面前，是安庆绪亲自统帅的数万残军。

邺城守军也被朔方军打怕了，只是如今的确是歼敌的大好机会，安庆绪一咬牙，命令士卒拱上去。

军心涣散的朔方军终究在背水一战，临死反扑的邺城守军面前落了下风，被安庆绪的阵列分散成数条队列，追随自己的牙将，各自逃窜，仆固怀恩嗓子喊哑了，招呼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朔方将士死在史思明的追兵刀下。

失去了统帅的朔方军，也与普通士卒没什么两样，一样会惧怕死亡。

沙场上乱做一锅粥，倒是河东军视李光弼为明灯，追随于他，寸步不离，军纪十分整齐。

于是李光弼令河东军为朔方军殿后，阻挡身后如狼似虎的史思明。河东军战得惨烈，李光弼辛辛苦苦培养训练出来的太原勇将死的死，伤的伤，心头几乎在滴血。陆远双臂一震，挡开身前刀戈，与李光弼对视一眼，又遥望乱军之中那道飒爽身影，只是沙场太乱，人马与尘土在大地上飞扬，阻拦了他的视线，看不到前方。

没有多少犹豫，陆远掉转马头，呼喝十几个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毅然决然，杀进了史思明的大军之中。

河东军的将士见到陆远将军亲自为他们断后，尽皆目眦欲裂，回身就要与燕军血战，李光弼看见这一幕，胸膛几乎要炸裂开来，咬着牙，极其艰难的大喝一声，发布军令。

“撤，三军撤退。”

“节帅，陆将军杀进去了啊。”

此时朔方军与河东军已经混合在了一起，突破了安庆绪的步骑防线，损失惨重，史思明的十几万大军也与安庆绪汇合，向南追杀，追了不过一里，唐军强行渡过漳水，与燕军隔河相望，史思明与安庆绪总算消停下来。

两军垒河对峙，朔方军伤痕累累，纪律混乱，仆固怀恩用了很长时间才将他们安抚下来，而漳水另一侧，史思明的渔阳军则是军心大振，举着旗杆和长槊大呼小叫，辱骂朔方军懦夫，十分兴奋，仿若将这两年来被朔方军和李光弼挫败的屈辱感一并发泄了出来。

唯有燕军后方，还有一阵骚乱，似乎有人在哪里打杀，史思明回头望了一眼，十分惊讶，急令手下数位悍将，带上几百武功高强的猛士，前去镇压，才将那十几个彪悍的河东壮士生擒下来。

“子迁呢？子迁？”方霖骑着烈马闯出阵地，从军尾至军头，都没看见陆远的身影，一番混乱下来，竟是与他走丢了。

“子迁，你在哪里啊？”

一些河东军将士看见方将军失魂落魄，十分伤心的模样，心中愈发酸楚，不忍告诉她，可还是有人将实情说了出来。

“子迁杀进贼军里面了？”方霖瞪大了眼睛，一时头晕目眩，胸口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说不出话来。那般兵荒马乱，他为何冲进去送死，他不是惜命的么，他心里还有我啊，他为何冲进去送死啊。

就在方霖几乎心伤，以为陆远战死之时，十来丈外，史思明仰天大笑数声，命人将一排俘虏押了过来，为首一人，被五花大绑，摘掉头盔，头发依旧束着，不曾散乱，十分英俊，却怒目斜视，仿若要将史思明瞪死。史思明却不理他，摇着扇子，轻抚胡须，指着对岸的李光弼大声唤道：

“光弼啊，这一番较量，你意下如何？四十万大军一日死光，而今你的爱将更是被我生擒，心中滋味如何？”

李光弼不说话，帐下将士尽皆怒目而视，愤愤不平，马蹄蹬得哐当响，几欲渡河杀上去，方霖更是芳心大乱，六神无主，千墨星剑在她手中炽热火红，遥指前方燕军。

“狗贼，放了他。”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巾帼不让须眉，应元娘娘座下大弟子方大侠么？你要老夫放了谁？这般气势汹汹，又想刺杀谁啊，刺杀我？”说罢将扇子指向自己心窝，以示左右牙将，左右尽皆放声大笑，声势震天。

“放了子迁，不然我要你不得好死。”方霖气得咬牙切齿，李怀光与浑瑊闻声赶出来，护卫她左右，怕她一时想不开也跟着杀出去。

倒是史思明摇摇羽扇，竟作一副思索状，一脸笑意，高声说道：“放了他？可以啊，你来投靠老夫即可，这便让你二人当场团聚。

方霖怎耐他这般出言调笑，就要策马冲上去杀贼，手下数队朔方将士恐惧褪去了不少，怒意与狠劲上来，就要跟随她渡河，河对岸陆远见状冲着史思明大叫一声：

“老贼，有种便杀了我，我在地下，化作恶鬼，不会放过你。”说罢还要冲散左右持刀架着他头颅的燕军，作势要去撞史思明的马头。

“霖儿，你快走啊，不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