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上的日子，就在日复一日的敲钟声，念经声，武僧练功的拳脚踢打声，小沙弥扁担挑水的滴答声中度过，声声回荡，声声不绝，日子过得久了，山里僧人几乎都忘了日升月落，几乎都忘了今年是第几个年头，反正，燕军与唐军也鲜少翻山越岭，攻上山头，来找他们这群出家人麻烦。

显通寺方丈兴许是想要从净因口里套出一本半本藏传秘经的，屡次暗示，可净因就像个木头人一般，理也不理。方丈大怒，留宿你等，岂有白吃白喝的道理，转身便把陆远塞给寺庙的香火钱忘了，招呼寺里十八武僧，要将他赶下山去，可是夜深人静之时，十八武僧的罗汉大阵却是被这年纪轻轻的吐蕃和尚破了个干净，躺在地上哀嚎，连那人衣角都未摸到。

方丈大惊失色，将主持招呼过来，当着净因的面，怒斥主持，甚至要打他数十大板，说他心胸狭隘，得罪高僧，幸而被一众沙弥劝下，于是显通寺的上下僧人就对他施以软计了。每日不是方丈，主持，与他对坐论道，便是无数沙弥蜂拥而上，求他讲经说法。

众人觉得，只要求得高僧开恩，降下一点零星武功，便是极其划算了。

且不知往后的日子里，显通寺学到了日夜企盼的吐蕃武功没有，在另一头，方霖与陆远离了五台山而去，已经向着关中赶了。

马蹄声落在吕梁山脚下，哒哒响，在山谷中不断回旋。

“但愿净因师兄能早日清醒过来罢，唉…”方霖情绪有些低沉，皱眉叹息道。

陆远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思考天下局势，自打年初，方霖亦然出逃，万里飘摇，刺杀安禄山，自己也离营救她，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而今二人离了前线太久，都不知战事若何。

行走至河东的一座县城内，此处欢天喜地，竟然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似乎是在庆祝什么，二人过去打探一会儿，才知道朝廷已经再次收复长安了，今年至德二年，距离安禄山在天宝十四年底起兵之时，过去了才不到两年，大唐已是千疮百孔，浑然不复当年的兴盛容光。

至德二年五月，皇帝以其长子广平王李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中书令郭子仪为副元帅，统领朔方，河西，陇右，乃至回纥的二十多万大军，对占据两京的叛军发起进攻，兵分两路，一路南下萧关，从凤翔向东推进，一路直扑潼关，斩断长安与洛阳之间的联系。

这一仗从初夏打到秋天，打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无数将士英灵埋葬在关中大地，唐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斩燕军十数万，终于替皇帝收复了整个关中，将燕军阻挡在潼关之外。

郭子仪整顿兵马，继续发兵，出潼关收洛阳，料想郭子仪用兵如神，未雨绸缪，是不会再犯哥舒翰仓促出击的过错了。

“没想到我们竟错过了这等大事，长安啊，关中，失陷了一年，终于回到了唐人怀抱，太过不易。”陆远灌下一口酒，摇头感慨道。“可惜李光弼将军尚在山西镇守，看不到郭帅光复长安的壮举了。”

方霖怕被百姓认出来，自顾摘了一张巾帕，系在脸上，遮住容颜，此刻见着陆远心情复杂，因收复关中而高兴，却也因李光弼不曾参战而落寞，知他心意，将手扣在他手背上，安慰道：

“没有李光弼将军镇守北方，史思明大军压境，又要追着唐军尾巴打了，这收复天下的重任，不是郭帅一人可以完成的，是天下所有人，所有将士百姓，奋战的奋战，运粮的运粮，齐心协力，才能成功的。”

陆远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手背温暖传来，翻手将她扣住，面上露出柔和之色，已然对此释怀了。反倒是脑海中一阵遐想，对一个月前的战况心潮澎湃。

“香积寺之战，万军列阵，朔方军英勇杀敌，仆固怀恩将军兵出奇招，引回纥铁骑，从敌军后方杀入，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叛军人仰马翻，丢盔弃甲，郭帅大军长驱直入，燕军弃长安而逃，再弃潼关而逃，想想真是令人兴奋啊。”

见陆远眸子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方霖不禁摇头苦笑，我家子迁果真是一片赤子之心，一颗心思全然放在报效朝廷，为国分忧之上，曾经在潼关，睢阳受到的怨气苦闷，全都被光复长安的喜悦冲淡了。

只是方霖心头有些隐忧，眉宇之间仍旧蒙上了几许阴郁，却是因那回纥人所致，此番回纥铁骑不计前嫌，为大唐东征西讨，光复河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照回纥葛勒可汗那个性子，此刻不趁机勒索一番，都对不起回纥草原的马钱。

也不知朝廷许了回纥人什么好处，能让他们这么卖命。

“霖儿，你怎么了？可是身体有所抱恙，伤势还未好？”

陆远喝酒喝得兴起，却见方霖有些失神，杯中酒水未曾落下几口，不禁有些疑惑。片刻之后，方霖却是对他恬淡一笑，注视着陆远的眸子，见他眼中火焰跳动，便知道，他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及，要将这场战乱早早平定的。

“子迁，我们离了军营有大半年了，你想回到营中，继续征战么？”

“想啊，自然想。”尤其是眼看叛军溃败，光复两京指日可待了。

方霖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说道：

“现在安庆绪调兵遣将，镇守陕县，郭帅已经杀到那里了，只要陕县收复了，洛阳无险可守，安庆绪必然弃城逃离，虽然我们对郭帅信任，可还是去助他一臂之力罢。”

陆远听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此言极是，我们现在就出发吧，绕到叛军背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潼关至洛阳的这一条长达百里甬道上，古往今来，不知埋葬了多少英灵，一年前李隆基被逼无奈，而哥舒翰仓促应付，两个毫无准备的人，葬送了潼关二十万大军，置大唐百姓于水火之中，长安失陷一年，战火蔓延至全天下，没有一个角落的庶人能够安息。

而今郭子仪携愈战愈勇，节节胜利的大军，裹席卷八荒之势再次杀来，方霖坚信，此次不会再败，定能收复洛阳，也不能再败，百姓熬不起。

二人策马南下，翻越河东高地，从运城出来，途径三门峡峡谷，来到了黄河边上，隔着黄河遥遥望去，南边临河而建的一座城池便是陕县。

安庆绪得知郭子仪大军杀来，抽调四方兵力，连陕县桥上守桥的士卒都调过去，笼笼统统还有十万，在陕县西列阵，二人过桥翻过黄河，向西行至三里外，那里尘土飞扬，旌旗蔽日，喊杀声震天，两军已在临河的这块偌大平原上杀得难舍难分了。

郭子仪大军十五万，分列数条长蛇阵，步骑交错，强行攻杀。燕军举着人高盾牌，围成铁桶一块，任由朔方军勇猛，一时也冲不散阵型，时不时的还有强弩射来，陌刀手砍杀，让朔方军的步骑精锐叫苦不迭。

料想再而衰，三而竭，渔阳军也是在燕辽之地的风雪中长大的，不怕他什么，只要抵抗住朔方军的几波猛烈攻势，临阵反扑，定能将其大败。

燕军是这般想着，只是郭子仪早有准备，既然平原攻杀，打得就是骑军践踏，比拼力量，以刚制刚，随着郭子仪大旗一挥，南方山谷中杀出一直凶悍军队，却是仆固怀恩与回纥叶护太子，率领三万草原铁骑杀来。

只见那一个个回纥勇士穿着兽皮铁绒，骑的却是大唐烈马，五尺横刀举过头顶，个个脸上涂抹着铁勒族图腾，嘴巴张成血盆大口，凶悍万分。陕县的燕军多半是从香积寺里逃回来的，对回纥大军心有阴翳，此刻见他们杀来，多少有些胆怯，手中长戈都拿不太稳。

铁桶阵中的安庆绪亲信，宰相严庄站在三丈高的木台子上，举着一个镂空的硕大犀角大喝：“南，刀盾兵，列阵。”

让回纥人冲破防线，便要乱成一锅粥了，严庄知道这个道理，只能强忍住西边朔方军的猛烈进攻，抽调盾兵步卒抵抗回纥铁骑的冲杀，及时止损。

寻常人大多以为，平原战场上两军交战，主帅还能将三十六计运用得惟妙惟肖，实则在这等不见掩体的攻防战中，两军阵地战，比拼的就是国力，兵力，以及气势，没有那么多惊破天人的花哨伎俩。

剩下的，就是无数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的将士用命去拼，用尸体去堆出一条道路。

情形太过惨烈，这也是方霖与陆远第一次在平原战场上见到这般惨烈的阵地战，近三十万大军将陕县拼杀成了一座修罗城，所见之处，不是朔方军人仰马翻，被射死，被陌刀腰斩，便是盾牌下的步兵被长槊刺穿胸膛，一波又一波的尸体倒在地上，无数人踩着尸体，前仆后继，循环往复。厮杀的惨烈，燕军的反抗之激烈，连凶悍无匹的回纥人都受到了阻碍，无数回纥汉子倒下，让叶护太子心疼不已。

虽然看上去，守阵一方兵马较少，迟早落败，可这一仗打完，也是两败俱伤，天地间不知又要多出几双孤儿寡母，肝肠寸断。

“走罢，我们冲杀进去，让这场战斗早些结束。”陆远皱眉叹息，望着远处惨烈的战场轻声说道。

方霖没有说什么，心知唯有以战止战，抽出千墨星剑，怒拍马匹，冷哼一声杀去燕军的铁桶阵中。

“朔方兵马使方霖在此，叛军受死。”

“河东兵马使陆远在此，速速投降。”

随着两个人大喝一声，一褐一白两匹烈马奔袭杀来，叛军的北方临近河岸，没有派重盾兵防守，也抽调不出那么多兵力来，而这二人身后无兵，仅只身杀来，叛军一时疏忽，也没有做出有效应对，却不知这二人皆是万人敌，皆是万夫莫开的勇猛将士。

陆远双股一震，借马鞍之力，当空飞起，施展八卦乾坤步，杀进叛军丛中，左手清微掌，震飞一片燕军，右手持刀，《穰苴剑谱》发挥到极致，虽然前三式是被田穰苴拆分的二流剑诀，可以他的内力施展出来，用在内力泛泛的普通将士之中，却是绰绰有余。

地怯剑诀每一次施展，都有成百上千剑气激射而出，在乱军之中来回翻飞，杀得无数敌军血肉横飞，留下一地残肢断臂。陆远内力雄厚，尚且能支撑自己挥霍剑气好一阵子，那些围攻他的叛军莫说追赶八卦乾坤步的踪迹，却是被那削铁如泥的剑气杀得心惊胆战，尽皆退后三步，不敢上前。

另一侧方霖亦是当仁不让，大成太白相力比之完整无缺的八卦乾坤步虽有不及，却也是世间绝世轻功，挪步之间，身形缥缈，无人能够触及分毫，炽热的内力凝聚于剑刃之上，都能荡漾出数尺长的滚烫剑气，烧死一片，焚毁无数旗帜，连叛军的横刀都被她交接斩断，亦无人胆敢靠近她送死。

一时间，陕县前方的平原战场竟然空出两块无人之地，只是地上血液汩汩而流，不见干涸。

“该死，怎么会是他们。”严庄见那两个万人敌勇猛无比，将自己铁桶阵戳出两道口子，不多久便要与敌军互通有无了，不免胆战心惊，怒而发放数道军令，“快快，步卒连结，给我上去，围住那二人，莫要让他们冲散阵营。”

万人敌虽勇猛，绝非普通士卒可以抵挡，可架不住人多，严庄极其看重二人，从内圈抽调一万步卒，下死命令围杀二人，未过多久，便将二人的势头抵挡住了。

只是朔方军中将才辈出，万众一心，今日势死都要收复失地，击退叛军。

前军冲阵的中郎将浑缄眼尖，一眼看见了那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心潮澎湃，低喝一声：“是二姐”，另一侧李怀光也看见了，十分惊喜，二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突生一计，对着叛军大喝道：

“方霖女侠在此，叛贼们忘了年初洛阳血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