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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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千旋万转难离切
兴庆殿内齐刷刷跪下一大片,或紫金袍,佩金鱼袋,或绯袍,或青袍,甚至皂白官服的九品小员,亦随波逐流,跪倒在皇宫之内,黑压压如渭水北上的阴霾,将列前站立的方霖压的不堪重负。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咒骂,排挤声,大唐文武百官精于诗赋,霎时将赋比兴推演到极致。
“昔夏桀之宠妃妺喜,放荡惑君,裂帛裸游,致大夏亡,子受之妃妲己,炮烙虿盆,朝歌自焚,商代亦亡,幽王宠姬褒姒,戏烽火,引戎狄,天子无威,大周名存实亡,此先人之驯,陛下莫要重蹈覆辙啊…”
“放肆,尔等将朕比之那亡国之君?”李隆基大怒,抽出宝剑就要去斩这大逆不道之人,却是激得群臣奋起,前仆后继,又有人跪倒曰:
“陛下英明神武,开创开元盛世,臣等便是犹记陛下当年雄威,以一己之力,从韦后手中护住大唐江山,匡扶社稷,拯救黎明,方才对陛下以死相随啊,臣犹记当年,陛下救出睿宗皇帝,先帝老泪纵横,唤陛下为‘百姓之神明’啊。”
那老臣热泪滚滚,声泪俱下,当真是当年随他平定宫廷混乱之人,而今又站出来,面刺天子之过,看其样子,果真铁胆忠心,令一众年老之臣闻之落泪,也不知今日过后,他的处境会是如何。
太傅长叹一声,跪倒在地,不断以前朝女子干政,祸国殃民之事面刺天子,几有将性命豁出去的模样。
“前朝女相,并非未有,然那女流之辈,所作所为,却是何事?北齐陆令萱,嚣张跋扈,以私谋权,挟持幼帝,残害忠良,以一己之私杀斛律光,若非是他,北周安敢举国之力东征。又有上官婉儿,掌宫中制诰,与韦后一党,致后宫乌烟瘴气,实非我等怀揣偏见,而是女流之辈不该干政,古往今来尽皆如此。”
“你们说的这些,不过是恐惧臆想,方霖怀报国之志,擒可汗,退胡虏,怎会是你们所说的那个样子。”李隆基只觉力不从心,这些人要趁方霖根基不稳,竭力将她废掉,自己有心护她,然而众官振振有词,栽赃嫁祸,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谁人都有报国之志,可谁人又有报国之才,方常侍或有孔武之力,但无治国之才,无治国之才却居相位,实乃将天下百姓置于水火啊。”
“陛下三思。”
“臣等万望陛下三思。”
“方常侍才干不济,便使阴谋诡计,图谋职权,此人于我朝廷而言,是祸非福啊。”
自他登基之日起,一路有惊无险,常施良策,平动乱,治蝗灾,开元二十余年,在一众贤良之助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向北再灭后突厥,向西巩固安西四镇,向南开发岭南稻田,吐蕃有那人镇守,亦是不敢来犯,海内升平,四处安乐,万国来朝,一扫武周之弊弱,将大唐推至顶点,故而改元天宝,安度晚年,便是迎娶儿媳这件事,文武百官略有反意,却未群变,而今朕不过惜才心起,见到方霖的才学,想敕封一任女相,却是引得群情激昂,奋起反抗。
李隆基身心俱疲,古稀之年再不复往日天威,瘫坐在龙椅上软弱无力,以手抚额,强自镇定,那殿内文武百官依旧激昂,有的剖心相鉴,有的以头抢地,愤慨之言不绝,处处生龙活虎,与他这暮年天子格格不入。
“陛下,臣有罪,请将臣贬为庶民,将臣流放到岭南,此生再不入宫廷干政。”
方霖见这满殿跪下谏言,不死不休的大臣,不由心生绝望,自己上月仍是退回纥兵的英雄,这月便要背负谋逆骂名,凭自己一人,如何与他们斗,可能这干政罪名毕生都洗刷不清。
帝心中一阵憔悴,却又无可奈何,心道你何罪之有,你之罪,或许便是上天赐给的女子之身罢了。他们说你才干不济,可你不过入宫十日,有什么机会发挥你的才干。
方霖如那满殿文武一般,在兴庆宫内长跪不起,任由两行清泪漱漱落下,沾湿青地红毯,将头埋在宽敞袖袍之内,在心底祈求这无端骂声能够渐渐平息。
“唉…”李隆基默默一叹,盯着跪倒的方霖注视许久,心想她会不会因此而记恨呢,百官以她类比的那几个女子,皆是这般命运,遭天下人反对痛恨,故而走上了与天争斗到死的路途,她会不会也这样。李隆基怅然若失,转头向殿下跪着的一人说道:“大理寺卿,此事你来决断罢。”
大理寺卿身穿绯色长袍,专管皇宫之内刑狱之事,此刻天子有命,令他来做决断,不禁心思电转,在脑中急切思索揣摩圣上用意,方霖身为朝廷大臣,若是有罪,理应先交御史台审问,查明真相,禀报圣上,再交由刑部或是自己来行刑,而今跨过御史台,直接由我决断,便是不想那常侍遭到严刑审问了,大理寺卿漂浮宦海多年,只一瞬间便洞悉了圣上旨意,故而起身说道:
“臣遵旨,臣以为,散骑常侍一案非同小可,其中蹊跷甚多,臣先依法羁押散骑常侍,待陛下查明之后,再由陛下做出决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千旋万转难离切
李隆基挥一挥手,示意他下去吧,于是大理寺卿将方霖带走,下大理寺留待明查。
四月中旬,天渐炎热,皇宫内砖瓦发烫,而位于太极宫外皇城一角的大理寺却略感阴寒,这大唐最高牢狱不知曾经关押过多少王公大臣,诸人本是见怪不怪了,而今收容了一位年轻的相爷,却也不禁令人惊奇侧目,只因这相爷与众不同,清秀憔悴面容,看似柔弱的身子,不知之人,几以为这是公主犯了罪,或是哪个府上的郡主。
大理寺卿倒未像殿上文武百官一般诘难她,虽未与她多言,却也好酒好菜招待上,吩咐大理寺丞给她备好上等棉被与茅草,牢狱阴寒,莫要着了凉,却被那寺丞调笑:
“她可是万军之中,生擒回纥可汗的女侠,武功听闻那是出神入化,还会着凉?下官就怕她一怒之下,将我这天牢硬生拆咯。”
“莫要胡言,不把她招待好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寺丞不解,这不是锒铛入狱,身陷囹圄了么,听闻还是犯得谋逆之罪,莫不成还真敢在皇宫作恶,将大理寺拆了。见他疑惑,大理寺卿怕他惹是生非,特意提点道:
“你且看吧,不出七日,此人便要出狱,不损一根汗毛,相位或许保不住,可性命却无人敢动她。”
大理寺丞闻言知会,转瞬洞悉了大人之意,自他走后,果真恭恭敬敬,将方霖当做宰相对待,毫无冒犯神色。
只是大理寺内几个官员私自扯话,聊来聊去离不开她,方霖内力雄厚,却是尽数将之没入了耳中,这几人除了两位少卿,皆是低级官职,鲜有上朝的机会,不如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那般,对她无端痛恨,这几人反倒是在市井厮混,常常为她传来民间言论,民间传言多是离奇古怪,异想天开,对她嫉妒怨恨者却是不多,听得那些议论,却令方霖憔悴哀伤的心平复了许多。
“原来长安的普通百姓,还是颇为喜欢我的…”
百姓十之八九,对她的来历不断揣测,孜孜不倦,皆言深入漠北万里,生擒回纥可汗,简直神迹,料想当年,也唯有苏定方将军能够做到。此人又是女侠,又这般年轻,不由得令人浮想联翩,彻夜不眠。而后方霖入朝拜相,为皇帝重用,更是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几乎将她与樊梨花,红拂女比之一处,称为大唐第三代奇女侠,百姓大有撰写评书,流芳百世的意思,可惜好景不长,女相做了不过十日,便下大理寺,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前途未卜,性命攸攸。
有人愤懑,有人耻笑,有人不解,有人拍手称快,更多人却是叹息一声,不再理会,女侠是生是死,于他们平凡百姓而言,又有何干系。
方霖盘坐在天牢松软的草蒲上,一连盘坐数日,起初失望,不解,愤怒,羞辱,种种情绪在心口糅杂挤压,意难平无处发泄,终是随着时间渐渐平复下来,化作叹息,随一口浊气,付之东流。
入长安半个多月了,宝剑放在府里,许久未看,许久未抚,料想宝剑应是对自己有了怨念,蒙上了细微灰尘。武功更是荒废,十日游走于宫殿之间,日出而起,满案奏折,日落而息,奏折未歇,未有一丝时间,能够好生修炼。而今待在大理寺地牢里,卸去了皇帝丢给自己的折子,竟是觉得一身轻松。
轻轻御动辰星相力,如细水般的辰星相力滋润干涸数日的经脉肌骨,说不出的舒爽,眉宇间积压多日的劳累皱纹都散了去。
寺丞给她找了个好位置,月光如银白匹练,自窗外洒在她的肩头,暗潮汹涌的皇宫之内,也唯有这一缕月光如此温柔,不论是远在祁连山上的师尊,还是身陷囹圄的自己,亦或是南下不知踪迹的子迁,看到的都是这同一轮弯月,同样的月华洒在不同的人身上,同样清风和煦,皎月如注,不会像满朝文武一般,满腹偏见。
见那月光皎皎,仿佛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持剑向自己走来,方霖鼻子一酸,止不住泪流。子迁啊子迁,霖儿本是想受陛下的赏钱,衣锦还乡,买一个大宅子,和你共度一生的,如今自己行事鲁莽,终是落得狼狈下场,还不知朝廷怎么判我,前途未卜,生死渺渺。
正伤感望月之际,却听得牢狱的铁索铿铿作响,回头一看,竟见得那大理寺丞正在开锁,面色毕恭毕敬,不敢胡乱,而在他面前,却是灰发苍苍,身穿紫金龙袍的皇帝陛下,竟亲自委身大理寺,趁夜来阴冷的牢里看望她。
方霖大惊,心中三分紧张却又有七分感动,慌忙跪下,额头贴手,拜道:
“罪臣方霖,叩见陛下,陛下圣恩,罪臣何以为报,牢内阴凉,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说罢牵起自己的棉絮,要递给李隆基,手伸至一半却又僵住,恍惚间竟然忘了自己带罪身份,怎可将罪犯所披之物递给圣上,正要跪下低头告罪,却感到手上一空,李隆基毫不介意,抓起尚带茅草味与地牢腐糜味的棉絮披在肩上。
那寺丞不知李隆基突然造访,正要为帝去拿龙椅,却被他赶走,开口第一句对方霖所言竟是:“在这破地方待了几日,心里甚是不满罢,有没有想过逃走?”
方霖怎敢造次,虽说确实有过催动镇星相力打烂大理寺围墙,追随月光而去的心思,可又如何能说出来,自然是低头小声道:“罪臣不敢,罪臣有罪在身,不敢有怨气,更不敢擅自逃走。”
“你的武功,逃出大理寺容易,逃出长安,能做到吗?”李隆基心似大海,突然诡异一句,寻常人如何能猜透他的意思,方霖以为自己的怨怼小心思被他看透了,不禁心跳漏了半拍,慌慌张张,在天子面前跪倒,小声低语,不敢出大气:
“陛下,罪臣万万不敢,罪臣罪该万死,禁军日夜戍卫宫廷,陈玄礼将军会将罪臣斩于马下,项上头颅送到陛下面前的。”
李隆基哈哈一笑:“你竟真有过逃跑的想法?那你告诉我,你怨恨那些栽赃陷害你的大臣么?”
“这…”方霖一时半会揣摩不透帝王心思。
“朕想听你的真心,朕相信你,你对朕是一片赤心,不会骗朕的。”
“臣…臣自知不是茫茫禁军的对手,凭臣之轻功,难以逃离长安,故此念头,早已消退了。至于百官文武…”方霖沉默,李隆基以为她惧怕,中正平和说道:“无论怎样,朕只想听你真正的想法。”
“臣实乃为陛下感到欣慰,满朝文武,多是忠良,如太傅,如侍郎侍中,他们将臣视作褒姒,视作陆令萱,视作…视作则天皇帝,皆是出于匡扶社稷,平复天下之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