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琪其实早就有文身。

人心里有了爱，无论深浅，都会特别勇敢。只是赵子琪的勇敢都用在了他的文身上。

赵子琪的第一个文身是一个“刘”，那是他那时候女朋友的姓氏；后来又变成了“吴”，这是另一个女朋友。

用程湘自己的话来说：“他早晚能在自己身上文出来一篇《百家姓》。”

闲下来的时候两个人也会好好聊天。赵子琪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姑娘，不同于有些小肚鸡肠的男生的嘴毒和机智，赵子琪的口无遮拦带着一种十六七岁也早就应该泯灭的天真，比如他坚定地认为，自己之所以会早恋，是因为他自己缺少母爱。

他会在程湘无法忍受他桌子的一团糟而帮忙出手整理了一下卷子时，毫无预兆地说，程湘，你要是我妈就好了。

林上涵听到这里真的不知道这个赵子琪的脑袋里都是啥，麻辣烫吗？

然而程湘眼中的赵子琪，不仅仅是邓子怡眼中那个只知道傻笑和耍小聪明的男生。

就在程湘妈妈冲进学校的前一天下午，程湘也正在为自己的月考成绩烦心。没有谁对命运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林上涵眼中的程湘再聪明强大，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考不好了就会怀疑自我的少年。

我们并不真的认识自己。那张最熟悉的、名叫自我的脸孔，都是这个名叫世界的镜子反射回来的影像。

这时候，程湘看着拿到卷子就翻了个面当成桌布垫着看小说杂志的赵子琪，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羡慕。她第一次主动和这个男生说话，问他为什么一直那么无忧无虑。

赵子琪不是能讲出大道理的人，甚至可能连程湘在烦恼什么都没察觉。他很诚实地说，我没有无忧无虑。

看到自己的家人像孙子一样对着学校领导点头哈腰送礼的时候他也会感觉恶心；被女朋友甩的时候也会难过；给同桌买了那么多吃的喝的之后听到同桌联合其他人一起骂自己装X的时候，也会被气得手脚冰凉。

他放了学背着书包在校门口游荡，上学的时候抱着书包和文具盒在教室里游荡。

没有人愿意和他一桌。他就这样搬来搬去，自己也累了。

我做错了什么？赵子琪眨巴着大眼睛问程湘。

程湘哪里懂得男生之间的那些恶俗的话语，她甚至都没有邓子怡这个听众看得明白。

那一刻她恐怕早就忘记了自己不尽如人意的月考试卷，开始仔仔细细思考自己之前一直不屑于正视的问题，那就是，男生为什么讨厌赵子琪？如果因为他不好好学习的话，那这些男生当中不是也有好多人考试垫底？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林上涵严重觉得以程湘一样的高冷型思维去思考的话，实在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她果然也没想明白，于是一梗脖子：“我觉得你也没有错。”

赵子琪眼睛发亮，很认真地点头：“我也觉得。我就是没有错。”

话音未落，男孩子的眼睛又默默黯淡下去。

“可是，我不想再抱着东西到处换座位了。就像没人要的野狗，特丢脸。”

林上涵想，自己能猜到程湘的回答是什么。

“那你就先一直坐我这里吧。”

程湘妈妈的雷霆之怒顷刻就有了成效。焦头烂额的班主任回到班级就打断了自习课，在所有人兴致盎然的目光之下，赵子琪抱着东西站起身，穿过教室，坐到了讲台边上的单桌上。

那个新设立的单独座位，像是这个班级的耻辱柱。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需要同桌了，这个单独的座位，比第一排还要靠前，为了不阻挡别人的视线，设置得格外偏，就在教室左侧上方悬空的大投影屏幕下面，偏得压根儿就看不到黑板。

也许班主任也觉得赵子琪再也不需要看黑板了吧。

赵子琪抱着乱七八糟的书本和文具，刚走了一步就不知怎么绊了一跤，所有东西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程湘不知所措地起身帮他捡，刚一弯腰就听到后门的一声不满的咳嗽，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妈妈，一脸痛心。

那之后赵子琪再也没有和程湘讲过一句话，也没有和那个班级的任何一个人讲过任何一句话。六月份，高二的期末考是全市统一的会考，这场考试考完会决定高三的分班情况——赵子琪在那之后就消失了。

“我觉得他不是怪罪你。不和你说话可能真的只是怕给你惹麻烦。”

“你不觉得整件事情很丢脸吗？”程湘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气愤。

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第一次说出口的承诺，不管那个承诺背后究竟连接的是友情、爱情还是仅仅一点点交情，第二天就被现实狠狠甩了一巴掌，主导的人还是自己的妈妈。

程湘不是会跟自己妈妈吵翻天的人，顶多就是脸色阴沉地听着长辈的唠叨，左耳进，右耳出不去。她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证明那些杞人忧天都是错的，可是最后的竞赛没考好，没能被分到实验班。

林上涵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程湘的时候，烈日下的复读班的报道，她抱着箱子一步一步的向着教室走来，忧郁的脸上写满了心事。

那是胸口郁结的一口气吧，林上涵不知道现在她究竟出完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你妈妈一定会在家长会后和班主任提我和你？”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程湘斜了林上涵一眼，“我妈妈既然选择让我在光明中学复读，那说明这边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多多少少的她都有认识的，这样才能对我全面的监控，刚好你又是男生里跟我接触最多的，她肯定就认为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了啊，所以家长会这种机会她肯定是不会放过的，我一开始也只是担心，没想到她还真的说了。”

林上涵心想怪不得程湘斜自己一眼，这的确都属于基本推理。

“家长会回去的晚上，你和你妈吵架了？”

“没有。”

“那你干吗把头发剪成这样？丑死了。”

“心里不爽，我乐意。”

“那你后来对我一直爱答不理的又是怎么回事啊？”林上涵还是忍不住问她。

“我哪儿对你爱答不理了？我到现在基本上都没说过话。”

“喘的气儿都是怪怪的！”

程湘瞪了林上涵一眼，没说话。

“那……那你是怪我到处打听，让你没面子了？”

“这是我和邓子怡之间的事情，你靠边站。”

林上涵想了想，邓子怡那个大嘴巴，的确应该好好责问责问，所以不用太担心。

程湘觉得她该说的都说完了，便转过身准备回道位置上继续做自己的练习。

好像半个小时前她就坐在位置上在做题，从没间断过，从没讲过一个关于承诺一直坐同桌却没能成真的故事。

“真不知道你操哪门子心，唉。”

程湘头也不回地抱怨了一句，继续走了下去。

林上涵看着程湘逐渐远去的背影，真正想问的话始终堵在嗓子眼，然后一寸寸地沿着喉咙滑下去。

她说，她不知道林上涵操哪门子心。

林上涵问再多问题，知道再多不该知道的过往，不过就是想要弄清楚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林上涵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可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