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处看，每个人头都清清楚楚，全是闭着眼睛，像新生的猪崽子般拱着，好像抢奶吃一样。

放眼远望，人头就像一粒沙，黄泉就像流沙河。

吕延冷笑，“一叶障目，地藏弥勒也用障眼法？”

“遮住眼睛看的才是真。”

吕延把树叶扔在了空中，“文人骚客的鬼话，糊弄世人罢了。沙门经典堆成山，说的全是真、假、空，最终也讲不清楚。一片树叶就当了真，我不信。”

树叶在空中翻了几个转，晃晃悠悠落在了黄泉之上，随着河水而去。

“你还在四谛之苦中，没有摆脱出来。”

“我看过你们的经典，听过你们的道场，只得到两个字：诡辩。灵山有十亿觉尊，说真话的只有正大光明，还被杀了。这一切都不必解释，解释往往还是诡辩。”

“华明正大先行了？”

“难道你不知道？看来他死的很彻底，连地魂都没有。”

地藏叹息，“原来你和我有缘，却和灵山无缘。”

一时沉闷无言，吕延习以为常，他喜欢沉闷，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地藏先开口，“第二人如何说我？”

吕延看着黄泉，“第二人知道你会问，他说你错了。”

“我错了？”地藏的声音比树还苍老。

破房子旁边，雨师落子，“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无喜好像有什么图谋。”

地师盯着棋盘，想法都藏在皱纹里，好像事不关己，半天才说出俩字，“寄生。”

恍惚把奈何桥像铜钱一样颠来颠去，“还不是怕死罢了，这个人比蛛丝还要坚韧，胆子却比针眼还小，一点也没意思。”

黄泉边，地藏闭上了眼睛，“原来我错了。”

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一树黄叶，地藏留下最后一句话，“我当涅盘，禅位于你。”

无喜流下一滴泪。

一切都在吕延的意料之中，他自语：“第二人说的对，黄泉之畔只能有一棵树。”

天空闪了一闪，把黄泉闪成了血色。一道白电从风筝的线传了下来，打在屋檐的瓦片上，迸出霹雳的火星，冒出一股焦烟，然后雷声才轰隆隆地响起，雷声过后，云师的咒骂声又响起。

“整日的不得消停，要拆我的房呀，什么狗屁日子。”

“去吧，”无喜说道：“戒指充满了。希望我们还能活着再见。”

吕延没说话，去了。

雨师收起了风筝，摘下了戒指，看着缓缓走来的吕延，说道：“你这次见不到冥神了，他说时机成熟会去找你。”

“我本来也不想见他。”

雨师一愣，冥神的话直接响在他脑海，他点点头，对吕延说道：

“由于你对冥神的不敬，将接受惩罚。”

地上的人还在下棋，吕延却正在云里飘着，像泡热水澡一般。其实没那么舒服，他的四肢捆在风筝上，好像受刑一般。

往事浮上心头，一幕幕地自由流转着，这就是泡澡的好处，不过不是他的往事，而是一些念头。

就像眼前放着一本厚书，书页自行翻动着着，每一页都是一闪而过，看见了就看见了，看不见就过去了。

可是他觉得翻得太慢，因为每一页都是大同，小异之处不足万分之一。

全是执念。

人之将死时在想些什么？竟然都是怕死。福禄寿的人怕死，可留恋的事很多，未竟的事就更多，舍不得；可是穷人竟也怕死，哪怕是穷一辈子的人，生活全是苦，哪有福可言，却也不想死。从巅峰走下坡路的人怕死，再多活些日子，说不定能东山再起。一个老头逝去了老伴，整日里说活够了要下去陪她，结果儿女都死到了前头，等真的到寿那一天还说没活够，要替老伴活着。

一万种人有一万种理由，把理由都剥去，露出的核儿都是一样的，本能。

怕死是本能，可是本从何来？

他翻阅那些真人们的执念。

修真修真，无论修没修到真，不真的东西越来越不在乎了，但还是怕死。

一道天劫把真人劈成了灰，真人临死时说出一句话，看不见真相了。

一个真人在秘籍争夺战中被杀了，不甘地看了世间最后一眼，从双目中飞出了一句话，看不见真相了。

一个真人死于天人五衰，如同一个老死的凡人，身边也有人相送，咽气之间，呼出的最后一口气里带着一句话，“世间不够，看不见真相。”

造物主把真相藏了起来，给了世人一定的时间，找不到就算了。

活着，只是个捉迷藏的儿戏。

可是这也不是问题的要害，世人可以不玩这把戏，就像不听话的孩子，游戏人间，到了时间即潇洒走人。

但是造物主给每人的骨髓里种下了种子，求知的种子，使世人时刻害怕着。

怕的不是死，而是无所知。

死了也会在世间留痕，亿万年不灭。某人的一句“菡萏香消”，或一句“美人迟暮”，便能引着今人去刨根问底，把祖宗八代都摸索了个遍，其中有对有错，但“某人”活了。无论造化铜炉如何残酷，总有烧不尽的东西。轩辕虽死，亿万年之后全是轩辕血脉。

可是这些和“某人”有何关系？某人一无所知，更怕的是对一无所知也一无所知，因为没有自己了，就像鬼是没有影子的。

“别把我抹去，让我看死后所发生的，我只是看着，绝不干扰这世间，我只当看客，喜怒哀乐只在我心，这世间和我无关。求求万能的神！只要留存我自己！”

不知多少个执念高呼着。

他在一页停住了，因为画面突变，一个神冒了出来，看不清样子，但能听见声音，“那我就答应你这个愿望吧。”

“谢谢神！”

于是这个执念有了眼睛，被送到了世间的一处。

“可是，”执念哀嚎着，“神，我看见的不是我呀，这个孩子跟我没有关系呀！”

“去吧，先完成我的使命。赐你看透古今的本领，完成使命后给你回复记忆，并让你陪伴后人。”

这个执念是谁？听着耳熟，但无法确定。

这时风筝的线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