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一大早，金戈便开着车直奔城东。

自从周五见完李静雅，又与曹志商量了案件重启的问题，她周六又联系了周素素的母亲，再三请求，直到不得已，说出高钧贤可能不是凶手的担忧，那位固执的母亲才终于松口，同意接受她的问询。

对此，她激动得天没亮就起来了，不到7点就利落的出门去。

周素素生前和母亲住在苏明市城东。很多年前，市政府机构基本都位于这里，因此直到现在，曾经就职于各机构的家庭，依然按照惯性住在这。

车子驶入城东时，格外安静的氛围一点点渗透到空气里，简单低调的居民区和办公楼被一条条干净的街道分隔开，整齐的树木在街道两旁生长，已经是郁郁葱葱的一片。

一路深入，既看不到喧嚣的广告牌，也听不见繁忙的人声和吵闹，若非路边偶尔走过的智能机器人，这里和一百年前的城市没有任何区别。

走上楼梯的时候，强迫症似的，金戈又回忆了一遍周太太的档案。

周素素的母亲周太太，祖籍并非苏明市。根据档案显示，她是在40多年前，跟着改嫁的母亲迁居到这里的。在那之前，她的童年似乎一直笼罩在贫苦之中——很难想象在4、50年前，还有那么贫困的地方。

但周太太的确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

直到来到苏明市，周太太的生活状况才有了改变，她自己也非常努力，成绩优良，工作出色，在丈夫去世后，又独立将周素素抚养长大。

这样坚强的人，想必对女儿也抱有期望……

如今却是这样的结果，所以，金戈对于她过激的情绪完全可以理解，何况除了拒绝，这位母亲没有任何失礼的行为。

只是李静雅话里话外对她的不满……金戈很难想象，周太太到底是怎样的性格。

她站在门口，稳了稳情绪，按响门铃。

几乎是立刻，急促的脚步声从门里传出来。一个50多岁的中年女人将门打开来。一眼看去，她面容憔悴，眼眶红肿，明显还沉浸在悲伤中，但衣着干净、头发整齐，仪表丝毫没有失礼。

只这一眼，金戈心里就有了答案，周太太的性格，属于好强又坚强的那一类。

“周太太您好，我是金戈，昨天跟您通过电话……抱歉我可能稍微有点早。”

“不早，进来吧。”

周太太点点头，客气又冷漠的将她带到客厅，转身去厨房倒茶。金戈坐下来，将客厅扫视一眼，看向客厅里的正在播放的电视。

9点的整点新闻，虚拟主播正有条不紊的播报到国际部分。

“……今天我们将重点关注‘日本新东京区爆炸事件’，根据最新统计，此次爆炸已经导致219人死亡，据分析，这可能成为日本启动‘新东京’计划以来，遭受的最大抵制……”

金戈皱皱眉，超过200人死亡的事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猛然间听见，让她有些诧异。

“不管科技怎么发展，这世界终究是平静不下来。”

说着，周太太将杯子放下，缓缓的坐到椅子上，看向金戈。“案件已经结束了吗？我什么时候可以去领尸体？”

“随时都可以，之前非常抱歉，因为一些原因，拖了这么长时间。”

“没关系，”周太太点点头，眼眶有些红，却始终没有在陌生人面前哭出来，只是无言的将电视声音调小，稳住嗓音又问道：“你说那个高什么的……不是凶手吗？”

“就像电话中说的那样，他是目前最大的嫌疑人，但是因为死无对证……今天过来，我是想感谢您对警署的配合，另外也希望能跟您聊一聊，也许我们之前有忽略的地方。”

周太太沉默一会儿，看了眼客厅尽头的走廊，眼神里的哀伤就掩盖不住。

“她的房间我没有动过，你要的电脑也好，什么都好，都可以拿走……之前我不想给你们，是因为我觉得，科技这么发达，没有电脑你们也可以抓到凶手的。”

“多谢您对我们的信任，我也很抱歉，两周之后还是不能给出定论。”

周太太摇摇头，没有说话。金戈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另外，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他可能和您女儿的死有关系。”

“是谁？”

“之前我们提过的，叫‘方明远’的人，您是否见过他？”

“……我想了很久，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这样。”

“你们既然有名字，那抓到他了吗？素素死在他公寓里，应该有他的指纹什么的……”

“实不相瞒，我们还在调查他的真实身份。他大约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公寓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也没有他的视频、录像，这世上确切见过他的人，只有您女儿，所以我才数次拜托，想要您女儿的电脑。”

周太太有些惊慌的游移着目光，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压抑着愤怒，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深吸一口气才沉声说道：“这样的人……不就是犯罪吗？她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这些我们也还不知道。”

“是他杀了素素吗？”

“目前还没有查出来。”

“那他们……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金戈有些讶异，按照李静雅的说法，周太太不是会忽略女儿恋情的人，可见周素素为了瞒她，是真的下了功夫……

“大概从去年9月开始，您女儿就认识了他。”

“9月……”

“是。”

周太太沉默下来，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看着女儿的房间，许久之后，却一无所获的垂下头去，颓然的陷进沙发里，惯性的看向电视，眼中却没有丝毫聚焦。

金戈耐心的等着，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周太太突然直直的看过来，盯着金戈的眼睛问：“警官，这个方明远，是孩子的父亲吗？”

金戈一愣：“您知道她怀孕了？”

“我知道，因为这个事情，我们吵了一架……”

“吵架？是什么时候？”

周太太的表情一瞬间有些裂痕，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后悔，“她死之前的周六，晚上……我们吵了一架，她就冲了出去……我太生气了，一直没有联系她，以前她气消了就会自己回来，所以……”

周素素后来没有回来，就像她给李静雅发的信息那样，永远也没有回来。

“那天晚上，是您最后一次看到她？”

“……是。”

“这么说，不管是恋情，还是她怀孕的事情，您都是那天知道的？”

“恋情什么的……”

周太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擦眼泪，丝毫不愿意在金戈面前露出软弱。“她一向很乖，什么都告诉我。偏偏这件事……那天晚上我发现了，吵架的时候，她却说是我的错……说什么我绝对不会同意，所以才瞒着我！”

“……您和您女儿，关系如何？”

周太太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发怒，又有些悲哀，许久，她又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她的反应，让金戈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她默默的递去纸巾，想起李静雅的话，心里便了然——不管是“病态”的听话，还是人生规划，循规蹈矩、势利清高的女儿，正是由这个母亲一手培养出来的。然而乖巧背后，早已埋下隐秘的叛逆，“方明远”、怀孕，就连和阿尔法签署保密协议……

周素素在重大问题上，全部瞒着周太太。

房间里安静下来，电视机的声音仿佛突然变大了，只是新闻已经换了，虚拟主播也换了一个。

“……此次，高官鹏源在参观中，就我市晋升预备‘岛’的愿景发表了讲话，并积极肯定了5年来，我市取得的长足进展。对此，市长候选人廖天也对媒体表态……”

周太太盯着电视，似乎被这段信息勾起某些回忆，她看着金戈，表情几经转换，却慢慢哀恸起来，如同追忆。

“……我小时候，老师让我们畅想城市的未来发展，当时，大家想了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到了‘岛’的出现。”

金戈点点头，柔声附和：“世界的发展有时候非常快。”

周太太勉力一笑，更加怆然，“是啊，非常、非常的快，快到你不努力抓住，就会被扔下去。我对她说过很多遍，希望她有一天可以去‘岛’上生活，可是……她却死在我前面。”

金戈看着她专注晦暗的眼神，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失去女儿，周太太虽然伤心，但似乎也同样失望。

“警官，你知道‘岛’吧，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

面对突然的提问，金戈有些愣，还是努力配合。“我知道。”

她点点头，不知该如何说。

“你只是知道，却不懂。”周太太看着金戈，仿佛看着自己的女儿，“‘纽约新区’、‘新东京’、‘岛’……这么多名字，其实只代表一件事情，‘新人类’。”

金戈没有想到，周太太会和自己聊到“岛”，然后她又想起，在提及周素素的时候，李静雅也数次提到“岛”。

渴望去“岛”上生活的周素素，看不上“缺陷者”的周素素……她的价值观，也是源自于自己的母亲。

周太太不知道金戈的想法，她自顾自的说着，眼神更加苍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发颤的放下杯子。

“金警官，你还没有看到吗？这世界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