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阳光洒下时，女孩儿从小屋的床上醒了过来，她并不记得前一晚发生了什么，一如平时那般对明展露笑颜，说着不着边际的跳脱话语，忙着去做自己每日的事情，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同了。

生死是三界共有的规律，任何人都无法违背，哪怕是天界的仙神，抑或是阴间的阎罗，都无法改变既定的生死。

他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如今的女孩儿虽能如平常一样生活行动，但这并不是“复活”，这不过是依靠他所设置的法阵而强行扭曲出来的假象而已，一旦他的力量再也不足以支撑法阵，或者她想起了真相，那么一切都将恢复成应有的模样。

——即是一切的消逝。

对此明十分清楚，所以他开始寸步不离的跟着女孩儿，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不断以法力支撑着法阵的运转，也小心的不让她看见一切有可能唤起记忆的景象，当实在无法避免时，他则会第一时间操控法阵将她的记忆扭转回去，绝不让她意识到事情的真相。

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明却始终无法挥去心中的阴霾。

虽然明无法再吸收阳间的灵气转为自身法力，但从妖魂身上得到的幽冥花还有一朵，其所蕴含的恶念足够他转换为大量法力，最起码支撑法阵运转十几年是绝无问题的。

可是，那之后呢？

明知道，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但他却别无选择。

只要回忆起那个晚上，那无声染红视野的鲜血，他的胸口就会如撕裂一般，比他曾经受过的任何重伤都要痛，痛得他不敢让一切恢复原状。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想去知道心底那份令他恐惧的感情，他只想一直维持着法阵的运转，看着她向他展露笑颜。

可他又偏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看着女孩儿的笑容，看着一直插在她发间的那支永不枯萎的结香花簪，期望着或许在某一刻，时间真的能够就此静止，再不流动。

但是，最终，她还是想起来了。

法阵的效果在迅速远去，怀里的女孩儿已经虚弱得站立不住，完全靠在了他的身上，可是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眸还是那么的明亮，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的温暖。

“小狐狸，你不用再那么辛苦的瞒着我了，我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哦！”

她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如羽毛拂在心间，听得他心头一颤，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狐狸，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没关系的，人总是会死的，我只不过是时间到了而已。而且我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对吧？虽说死得稀里糊涂，但至少我一点痛苦都没有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啦！”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的阳光，仿佛从未有过阴霾。

“我真的没事的，小狐狸。你看，明明我已经死了，你却还给了我那么长的美好时日，这就已经比其他人要幸运很多很多了啊！而且，最后的时间还能一直跟你在一起，一直有你陪在身边，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我开心，更让我幸福的呢？”

温柔的眯起眼睛，她认真的，眷念的看着他。

“已经够了，小狐狸，我已经足够幸福了，你为我做得也足够多了。”

“小狐狸，谢谢你……谢谢你与我相遇，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温暖的声音渐渐的虚弱起来，她努力抬起没有几分力气的手，冰冷的指尖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她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眸光微微闪动。

“……谢谢你……为我哭泣。”

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远去，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始终不肯离开他的视线也禁不住微微摇晃起来。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知道，再无任何改变的可能了。

她缓缓绽开一个浅浅的，幸福的微笑，逐渐失了焦点的视线却依然执拗的停驻在他的身上，微弱的声音却还是溢满了柔软的温柔。

“小狐狸，我……就先走一步了，等你来的时候，我再做鱼给你吃哦……”

“再见了……小狐狸……”

“……我……最喜欢你了……”

她温柔的弯起眼睛，然后慢慢垂下眼帘，掩去了所有神采。

温柔而阳光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坐在地上的他渐渐收紧手臂，仿佛不愿那份残存的温度远去，从唇角溢出的，是颤抖的低语。

“……‘再见’……吗……”

看着犹如熟睡一般的她，他的唇角微微颤抖，勾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中展露笑颜，看着她在温柔的笑容之中缓缓消逝，可是他，却什么都无法阻止，什么都做不到。

就连她最后的愿望，都不可能实现。

“……怎么可能……‘再见’呢？”

视野逐渐模糊，陌生而滚烫的液体终于一滴滴滑落，浸入泥土之中。

意识，一点点被黑色所吞没。

什么都没有的，黑色。

狮山妖墓，经过仔细打理的岩洞之中。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接近，在桌案前正坐的清看也没看，便对身后讥讽道：“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竟然还没消失啊？”

身后的气息闻声而停，接着带着笑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这都多谢了你那几个手下啊。”

清不屑一笑，正想像往常那样讽刺几句，却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正迅速扑来，她立即敏捷的向旁边一侧身，就看见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箱掉在案边，因撞到地面而自动打开了盖子，露出了里面四颗模样奇怪的头颅，但下一瞬间便全部化作了黑色的烟雾，挣扎扭曲着消失不见。

仅仅一瞥便认出了这是自己派去同一个地方的手下，清顿时脸色一变，却听明爽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要保住它们不会立即消失，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呢。”

清猛然转头看他，眼神骤然变冷：“你杀了他们？”

“怎么能叫‘杀’呢？”明眯起眼睛，笑容轻佻随性，声音爽朗依旧，“我只不过是除掉碍眼的垃圾罢了啊。”

说完明便再也不理会清，转身就向外走去，只剩下清在后面咬牙切齿。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明勾着轻佻的笑意一路向前，直到走回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来自别人的视线，他脸上的笑意才消失得干干净净，目光慢慢的移向了房间深处的石床。

他不需要睡觉，所以石床上没有任何寝具，那支美丽的花簪就显得格外醒目。

慢慢走到床边，轻轻拾起花簪，他的目光不觉有些茫然。

他突然想起了衾野。

那一天，衾野抱着浑身染血的女人，背对着他一步步离开，身影孤寂哀痛，天地无色。

他曾经无法理解，那个与他一起寻求鲜血，以杀人为乐的绝世凶妖，怎么会因为一个人类的消逝而露出那样的神情。

直到此刻，他似乎终于能明白了。

抬头看着岩壁，他的目光找不到焦点，轻声呢喃。

“……那时候，你也很痛吧？”

“可是，就算现在明白又能有什么用呢？”

轻轻阖上眼帘，明紧紧握着那支花簪，唇角苦涩。

“……已经无法回头了啊，小野……”

你和我，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