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中巨大的修罗场内昏天暗地，围满黑压压的人群，随着一辆囚车中缓缓进入场中央，辱骂声更盛了几分。

囚车内，只有一只翅膀的巨大孔雀浑身淌满鲜血，洁白的羽毛满是被烧焦的痕迹，身上厚重的锁链纵横交错，将他压得无法喘息。

天族人肃穆而立，即将对玉无香进行审判。

“罪者何人。”

玉无香冷笑道：“我是你祖宗。”

雷声轰鸣，顺着捆仙索劈在他身上，凄厉的惨叫声尖锐侧耳，身躯淌出汩汩的鲜血。

“鬼域之主，九重春色悖逆天道，不尊神明，乃被八部众驱除人界的恶鬼。多年来杀戮无数，血染山河，现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将其处以死刑，尔告钦哉！”

“处死九重春色！”

“灭尽鬼蜮人！”

玉无香骤然撕心裂肺的喊道：“我们不是恶鬼！我们是上古六大门之一的儒门！我们——是人类！！”

潮水般的怒骂声几乎将他渺小却坚定的声音淹没。

泪水悄然划过脸庞，他脑海中再次映出当年的那一幕。

场内一片鸦雀无声，随后爆发出哄笑声。

“他是人类。”

“真是可笑至极。”

“儒门？从未听说过，死到临头还要编纂谎言欺世盗名。”

玉无香在哭泣中说出了那段被掩盖在历史中不可说的真相。

“八部众飞升后不允许再有人类飞升凌驾于他们之上，为了找到封印神骨的方法，他们利用儒门弟子做实验，我们被放在蒸屉上蒸干，被一次又一次的打开身体，剖开脊骨，被他们灌入不知名的液体，我们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生长如怪物一般的模样。我们向人类求救却被当成怪物一样杀害，驱赶！实验成功后，他们悄无声息的封印了所有人类的神骨，将我们抛弃在黑暗里，终日不见天光！”

然而，周围的人类无动于衷，没有人在意什么是真相。更没人记得曾经为了保护九州浴血奋战的儒门，那些傲立于霜雪中绝不向八部众低头的儒门弟子。

新界人类的记忆，全部被八部众抹杀了。

玉无香后悔过，他为替儒门先辈复仇，成为了比八部众还要可怕的人，用罗睺的骨血制造出莲华化生童子，残害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孩童。可他别无选择。所以那时他并非想让罗睺杀死慕紫苏，他想结束这一切，让罗睺再见慕紫苏一面。

他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会代替他真正结束鬼蜮人的痛苦和儒门血仇，让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

那个人便是君迁子。

“行刑！”

天人一声令下，修罗界上厚重的乌云和风沙被一道力量拨开，炽烈的阳光顷刻间洒下。

匍匐在囚车中，世人眼里丑陋的恶鬼，终于见到了他渴望已久的阳光，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他和阿姐在母亲怀中一同玩着母亲的紫毫时，便是这样的温暖。玉无香在强劲日光下的身体逐渐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在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那一身青衫手执书卷的少女回首对他嫣然一笑。他听到了朗朗读书声，也看到了那些白衣磊落，谈笑风月写意江山的莘莘学子。

随着他身体的消散，他们听到了在泪水中那几不可闻的念诵声。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天亮了。

顾修缘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面色惨白如纸，骤然失去神骨导致他功体衰败，受伤程度无异于被离伽用神力贯穿数百次身躯。

他匆忙更衣，却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一个趔趄间，被一双手扶住了。

“不好好养伤，乱跑什么。”

“再过不久，离伽天主就会彻底吸收紫苏神骨的力量，天启阵岌岌可危，我怎能坐以待毙！”

“凭现在的你？白白送死罢了。”

顾修缘心痛不已，“我如何能置苍生于不顾！”

白止凝视着他，忽的想起年幼时的小修缘，白白嫩嫩可爱极了，虽然也是如现在一般的固执。他哪里会想得到，眼前这度化万方，着述立言，比他更端得一派仙君之姿的人会是那个被他从小玩到大的小修缘。

顾修缘这一路走来，他其实从天眼中看得真真切切，他想助他，却不能。这是他成就的唯一路途，也是顾修缘自己的选择。

白止吟咏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难了，难了。”

边说着，顾修缘发现一道微光自自己手心内绽开，摊掌看见了十来颗丹药，他认得，是无尘丹。

白止道：“此物并非凡物，运用世间物极必反之理，本是逆天而行，只在万不得已时使用。服下后可将你这一生的功力凝聚，待药效失散后，琵琶骨和无尘丹一同化为乌有，复归元始。”

曾经沈七欢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介凡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粗茶淡饭，布衣蔬食，不问江湖，了却一生。沈七欢难以实现的，顾修缘却实现了。

第1905章 天亮了

亦是求仁得仁。

乌云盖顶，山雨欲来。

龙吟军及太虚剑盟整装待发，旌旗在冷冽的寒风中烈烈飞扬。三刻后，天启阵外传来‘咚咚’的声音，宛如催命的丧钟。

突然间，坚固不可摧的天启阵裂出一道缝隙，而后瞬间蔓延开来，虚空中传来细微清脆的破裂声，天启阵分崩离析，密密麻麻丑陋如恶鬼的天人，新人类顷刻如浪潮袭来，将龙吟军吞噬殆尽！

一些年轻的士兵见天启阵被破，登时乱了阵脚，瘫坐在地上望向空中离伽天主遥不可及的身影，和燃烧的火海，身边就是好友断裂的尸身，泪水崩溃道：“我们……分明是要去送死啊！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们……”

眼见天火坠落，一个年长的女将抱着他滚到数十米之外，她的背后染满鲜血，奄奄一息的对小士兵道：“绝不能……让天人踏过去这条防线！”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修士倒下，战线却没有半分向后移。唐门的傀儡人能源殆尽，唐门弟子便驾驶着傀儡人冲撞到天人身上，同归于尽——！

没了天启阵，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天启阵！

此刻，离伽天主托举起一颗巨大的恒星向九州袭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清俊素白的身影立于天地间，以一己之力生生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庞然之物！

众人惊呼道：“是瑶光君！”

“你们还年轻，退后吧。”

电光火石间，荧惑剑破空而至，顾修缘单手与离伽对峙，另一只手打出还真剑阵，古剑环伺，齐齐对准顾雪衣，荧惑剑瞬间被斩成两半！顾雪衣从空中急急跌落，口吐鲜血。顾修缘催动元气，强劲的剑气将他的长发道袍吹得烈烈狂舞，一声仰天怒吼，巨大的恒星化为碎片，流星火雨般坠落至地。而顾修缘也被方才一瞬间刚强至极的力量震得七窍间淌出鲜血。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再引凤凰。

离伽天主不由然一惊。众人看着这一幕也只觉无比震撼！

顾雪衣木讷而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断裂的荧惑剑，好像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怒视着顾修缘的身影再次发起攻击，突然间，三道元气不约而同向他袭来！

“现在，你的对手是我。”

半空中那身姿矫健轻快敏捷的身影，正是汤圆！

顾臻臻手中幻化杜衡香气，暂时牵制住顾雪衣的动作，烛龙和盹盹横刀立马，挡在顾修缘面前！

唐门数以千计的巨型傀儡人划破长空，燕辞的身法快如闪电奔赴千里只需须臾，穿梭在天人之间，八荒闪过时一刀封喉！

御七杀引动天雷，在唐惊羽暴雨梨花针的掩护下直冲腹地！

顾臻臻对顾修缘道：“这里有我们，速速去修复天启阵！”

顾修缘怔怔的凝视了她半晌，顾臻臻怒道：“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

为保万无一失，顾修缘打开护体元气，方才和离伽一瞬间的对峙使得他服下的无尘丹药效消失得很快，他再次服下一颗无尘丹，护体元气如同天启阵般覆盖了整个九州！暂时阻止了天人的脚步！

一炷香的时间后，顾修缘再次修复了天启阵，可没有慕紫苏和肖贤的力量加持，离伽天主想摧毁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这个局势，许多人都已慌作一团，提心吊胆，无极阁内，守一像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各大掌门见了顾修缘一拥而上，而顾修缘略带虚弱的用一只手撑案桌，沉稳坚定的说道，“还乱不了。”

这才安抚住他们凌乱的心。

直到他一个人回到寝殿里，才终于倒下，手心里还未来得及服下的无尘丹也散落了一地。

再次醒来时，他只看到身侧服侍自己的花月夜。

“师尊！”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前线战况如何？”

“我方死伤过半，幸好有各路无名修士和君迁子带领的鬼蜮族人鼎力相助，已经暂时击退了新人类。”

他挣扎着起身，要再次服下无尘丹，却没有寻到，急切问道：“你方才可有看到十来颗朱砂丹？”

“许久不见，你都沦落到需要丹药来维持性命的地步了么。”

是顾臻臻。

说着，她将适才掉落在地上整理好的无尘丹的锦囊在顾修缘面前晃了晃。

“多谢。”

顾修缘伸手去够的时候，她收了回来，背在身后，道：“这个时候以你的身体还是好好坐在后方指挥，这应该是让天人最头疼的事情。毕竟，你的悬赏可是第一啊。”她冷笑道：“虽然我真的很想亲手杀了你。但是为了大局目前还不能。”

花月夜也道：“若是师尊也倒下，定会折损我方士气。”

顾修缘深觉有理，轻叹一声，“好，听你们的。”

现在他要做的，便是用自己的元气维持住天启阵，等待慕紫苏的回归，当然，还有那个人。

花月夜退了出去，偌大的殿中只有顾臻臻和顾修缘，夕阳宁静的洒落，长生宫外安详依旧，这一刻好像只是很多年前一个平淡的傍晚。

二人缄默无言，顾臻臻看得出，他已经虚弱至极，只是在强撑。比起上次，他鬓边的霜白似乎又多了些。她背过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我就是讨厌你牺牲自己的样子，没有人会感谢你，也没有人需要你拯救。”

顾修缘合上双目，双手交叉着平方在身前，轻笑道：“是么。”

良久后，顾臻臻要离开，顾修缘叫住了她，“你要去哪儿。”

她语气坚定道：“带小颂回来。”

荒野焦土上尸骨累累，顾雪衣手中捧着断裂的荧惑剑，如行尸走肉一般，洁白的衣衫满是污血泥泞，覆在他双眼上的白绫不知掉落在何处，只剩下漆黑的两口黑洞，嘴里依旧不停念叨着：“人剑合一……人剑合一……”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就像恍然大悟那般怔了良久。

顾雪衣驱动元气，立刻飞回了鬼蜮。君迁子听到鬼母来报的消息，立刻前往。他问道：“你要做什么。”

顾雪衣并不理会他，还一直念着，“人剑合一……”

鬼蜮人看到顾雪衣，怒骂声四起，“是你杀了主上！”

“狼心狗肺的狼崽子！主上对你那般好，你却害死了他！我要你一命换一命！”

顾雪衣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径直向着他铸剑炉的宫殿行进，任何冲上来试图杀他的鬼蜮都会瞬间被他的元气打伤。

铸剑炉燃烧着苍青色的烈火，顾雪衣将荧惑剑扔到铸剑炉中，低声道：“无上剑法……人剑合一！”

骤然间，他纵身一跃，跃入铸剑炉中！

众人讶异间，三个身影从一旁齐身掠上，合力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

汤圆死死抱着顾雪衣不放，“小颂！你醒醒！！”

“人剑合一……人剑合一！！”

阿芙同样呼喊着他道：“小颂！别再执迷不悟了！”

顾臻臻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走过去，二话不说，一下又一下抽打着他的脸颊，“给老娘醒醒！你个蠢货！”

光明王冷笑道：“这等薄弱的意志，还想让本尊成为你的剑灵？当真笑话，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你们还救他做什么，救回来也是废人一个罢了。”

阿芙难得怒道：“他不是废人，他是我师弟！不管他变成什么，我们都只要他好好活着！”

烛龙和盹盹以眼神示意光明王不要作死。

顾臻臻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她看着小颂双眼处两个深深的窟窿，骤然泪水崩溃，“你为了作戏，不惜让大师兄刺瞎你的双眼，为什么，”她揪住顾雪衣的衣领用力摇晃着，“过去你为了天下受了这么多的苦楚，为什么今日要选择入魔，为什么！！”

忽地，顾雪衣怔了一瞬，他颤抖着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了顾臻臻的泪水。

“臻臻……姐……”

顾臻臻惊喜的握住他的手，“你醒来了？小颂！是我！”

“汤圆……哥哥。”

“我在！！”

“阿芙姐姐。”

“小颂……你放心，不管你做了什么，大师兄一定会原谅你！”

顾雪衣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低声喃喃道：“我伤了他……我伤了他……大师兄，大师兄……”

他自知大错已铸，无力回天！再不能回头是岸！

“请替我转告他，小颂，对不起他……”

他悲愤至极，震袖间狂风如浪，汹涌崩散的元气将三人禁锢得动弹不得，随后——

纵身跃入熊熊烈火中！

三人崩溃的呼喊着他的名字，却为时已晚！

铸剑炉爆发出炽烈的光线，随后崭新的荧惑剑徐徐腾起，像是有灵性那般，飞到汤圆手中。

那一刻，顾臻臻和阿芙同时回想起，彼时只有五岁的小颂话还说不利索，整天缠着汤圆说，“我，你的剑。汤圆哥哥，剑仙。”

汤圆也煞有介事信誓旦旦的道：“等我们长大，要一起成为剑仙，仗剑江湖，锄强扶弱！”

“好！”

他清浅的笑像掌心里被揉碎的花瓣。

——长大后的你，成为梦里的大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