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正至今短暂的一生虽然有无数个难以忘记的瞬间，唯独只有那一天是最不一样的。

他们隔着很远都能看见那里，古老的大山像是香炉，漆黑的雾气纠缠着金灿灿的霞光从山尖蒸腾升起，神圣又诡异。

“就是那里了！”

那一天父亲很高兴，两只扶在姬正的角上轻轻摇晃，指着那个方向示意姬正。嘴里一个劲的大喊着：“驾！驾！冲啊，儿子加油啊！”

姬正也高兴地加快速度，跑的更加起劲。甚至嘴里还会发出模仿牛叫发出哞哞的声音。

那时候，听不见嘲骂、受不到殴打，就是姬正最开心的时候了。至于妖魔鬼怪什么的，都没什么，天道师的后代不可能会害怕这些玩意儿。

来到那处山顶，姬长允小心地从姬正身上下来，拍了拍姬正的脑袋，道：“辛苦了，红雨。”

姬正咧着嘴憨憨的笑。

“傻小子。”姬长允的手使劲儿在姬正头上揉了揉，道：“来，帮老爹看看情况。”

“好嘞。”姬正用力点头。

他像是很熟门熟路地凑到脚下的裂洞边，探头往下面看了看。

阴寒刺骨的妖风一起一伏，吹动浓浓的金黑色的妖雾飘上高天，普通人从这里俯首看下去，注定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天道师的太阳眼不受这一影响。他很容易看出来，这洞口下面正对着口古老的石质棺材，棺材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咒文，一直延伸到地板上。

左边的地板上满是萎缩的植株，应该都曾是蕴含天地灵气的灵药。右边则满是干涸的血迹，地上还有莹莹白骨堆积，应是实行了血腥的祭礼。这个地方，姬正初步判断是个沉尸地。也就是实力强大的尸鬼沉睡的地方。

“父亲，黑色的雾气蕴含着极大的尸气，金色的雾气又包裹着纯粹的神力，看来这地方沉睡的尸鬼来头不小啊！”

听过姬正的话，姬长允摇了摇头，道：“不对，小子，明明下面的情况你都看见了，却没有结合起来啊。”

姬长允走上前，分析道：“看好了，那底下的那口棺材，金黑色的尸气从棺材的裂缝中喷出，左边金色，右边黑色，明显至极。这说明什么？”

姬正皱着小脑袋考虑了一下，试探性的问道：“别不是打算做逆天的事情吧？”

“不全对。”

姬长允指着下面说：“这下面石板所刻的文字，应该是一门古老的献祭之术，一边奉上鲜活的祭礼，是为了洗刷死者身上的尸气，一边奉上天材地宝，吸取灵气，为死者注入灵力。这么做的人，怕不是想让这棺中之人举霞飞升，由尸羽化，变成神仙。”

“这已经是违背天道了吧？”姬正惊讶道。

“当然，这种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属于人为的造神了。”

姬长允严肃道，先不说天上的神允不允许，这首先就已经是绝对的违反天意了。

“我本以为最多是个上古的尸鬼泄露了自己的沉睡地，没想到还更严重不少。走，我们下去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忤逆天意吧。”

姬长允一手抱起姬正，纵身跳下这裂口。

不断地下降，再下降，姬正能听见从棺材里传出平稳的呼吸声，像是有人在里面安然沉眠。细碎的风声中甚至能隐约听见亡灵的声音。

姬长允双脚落在地上，身体前倾，一只手撑住地面。

姬正的脸就贴着地板，地面冰凉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只差毫厘他的脸就印在了上面。

姬长允站起身，放下姬正打趣道：“嘿，儿子，下次记得留点心，不然这撞上去，你以后可就没办法跟老爹一样出去拐骗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了。”

姬正瘪着嘴，嘀咕道：“又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喜欢我这个丑八怪。”

毕竟他可是长满鳞片的丑八怪，被村里的人厌恶、被父亲杀死的妖怪鄙弃，外面的世界也一定不会有人喜欢他。

“有点自信好不好，你可是小龙人，很帅的。”姬长允笑着鼓励道。

他一向是个很乐观的人，总喜欢开玩笑，也总是没个正行，哪怕是被母亲按在板凳上，用龙尾一下一下的抽打屁股也会笑着大声加油道：“哎呦，老婆打得好！”

地下是个十分阴暗的空间，不光是地板，墙壁上、头顶上也都刻满了复杂繁琐的文字。死去不散的鬼魂凄厉的哀嚎从两边紧闭的石门透进来，让人头皮发麻。

在墓室里转了一圈，姬长允咋舌道：“怪了，这不对啊。”

“怎么了？”姬正问。

“这地方是个古墓啊，而且这地方应该直接就是主墓室。”

如果是古墓的话，就说明这应该是某个时代的君王或者大臣之冢。但是这个时代的人明明已经将神鬼遗忘的几乎一干二净，怎么还能掌握这种来历不明的逆天之术？

“难不成是有人有意为之？”

姬长允上前，顺便叮嘱姬正：“红雨，你先退后几步。”

“哦，好。”姬正老实听话地退到墙边。

然后姬长允双手搭在石质的棺盖上，猛地发力。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那石质的棺盖明明怎么说也有几百多斤，却被姬长允轻而易举地推开大半，甚至差点翻落在地。

就是那个瞬间，姬正永远刻骨铭心的那一瞬间。因为那一刻，他失去了父亲。

蒙受了天恩的天道师暴露出了他们强大的外表下的本质，那就是与人一般无二的脆弱。

姬长允的脸色忽然转变，与之同时，棺中白光一闪，一只鲜红的手穿透了姬长允的胸膛，手掌上还握着一个仍在微微跳动的心脏。

姬正愣住了。他曾经无数次被父亲带着旁观他击杀强大的妖魔，屡战屡胜，无比轻松。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眼目睹这个几乎战无不胜的男人被摘下心脏。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从嘴里喊出撕心裂肺的声音：“父亲！”

泪水在一瞬间夺眶而出。那只纤细的手掌带着心脏缩回棺中，那个男人无力地倒在地上。

棺盖被一股莫名的吸力吸回，将棺材盖严，里面随后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姬正慌忙跑到姬长允身边，两手手忙脚乱地捂住姬长允胸前可怕的大洞。

“不要流血了啊，不要流了啊……”

他哭着哀求。但生命的流逝，远远不会因为人的哀求停止。

“不……不用多此一举。”姬长允微弱道，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他还是很努力地把要说的话说清楚。

“这是个阴谋……儿子……你快走……快离开这里……”

“不！”

姬正哭着喊道：“你是天道师啊，你不会死的，要走我们一起走啊……”

姬长允无力地笑了，那是多么无力的一个笑容啊。他是天道师，可天道师终究还是人类的身体，失去了作为动力源泉的心脏，也只能无奈面对死亡。

“红雨……”

他尽力对姬正嘱咐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你说，你说，我听你的，我一定听的……”

姬正哭着答应。

“离开这里……不许回来找我，这是个针对天道师的阴谋……其次，我不在以后，你也不许去冥墟，下一个十年……等你强大了再去……再去拿回属于天道师的力量，听明白了吗……！”

“我不要……父亲我要你平平安安的，带我一起去冥墟啊……！”

姬长允落下了眼泪，那是姬正生平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摸了摸姬正的脑袋。“傻儿子……自信点……以后就…靠你一个人了……”

“不……不！父亲……！”

姬正尽力想要抓住他的手，却被他松开，用尽最后的力量动用天道师的神力，将他扔出了这座古墓。

姬正落寞道：“等到后来，我再见到父亲的时候，是几个月后，我妈妈带回了他的尸体。”

听过了来龙去脉的龙血树久久不语。

天道师的继承，本身就是悲痛的，后人的继位必然意味着先人的死亡，而姬正不巧还是在最脆弱的年龄亲眼目睹了父亲的陨落。

而对于这些与天道师交好的妖怪来说，每一任天道师的陨落，都是他们一位朋友的死去，重复着死去。

它抽出树枝，伸出一枚卷成漏斗状的树叶，里面装满了晶莹的液体。这是它自己用灵气酝酿的酒水，最好拿来招待历代天道师。而今龙血树将它洒在地上，用来悼念死去的英魂。

他与姬正的父亲关系匪浅，毕竟他可是龙血点化的生灵，姬长允又是个“骗走了龙族公主芳心的混蛋”，所以他和姬长允的关系比历代天道师都亲近不少，当年听到那个男人说要与公主结婚以后，他还伸出树枝使劲儿拍打那个男人的肩膀，告诫道：“臭小子，对我们公主好一点，不让我拿树枝抽烂你的屁股。”

现在那个男人不在了。

“可怜了公主啊。”

姬正的母亲，孍，她是这世上唯一比姬正还要深爱着姬长允的人。

姬长允死去的第二天，她就回到了姬正他们的家里。

姬正坐在父亲曾经做的椅子上，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麻木、茫然、绝望，宛如一具失去了生机的行尸走肉。

这个见证了第一代天道师诞生，活过了甚至几万岁的女人当时直接红了眼睛，抱住姬正的头，死死压住哭腔，颤抖着问：“你爹呢？”

她其实知道的，那一晚她梦到了姬长允的死，她知道的，因为姬正的样子证实了她所梦到的是事实。

她是那么的深爱着姬长允，每次把他按在板凳上臭打一顿，晚上都还要心疼的给他擦药；嘴上明明臭骂着他整天出去打妖怪，却是心疼他会受伤。所以她甚至不顾父王的劝阻，千里迢迢赶回来，就为了确认一眼。

可是，确认无误，是噩梦一般的结果。

于她带着儿子去那座墓里找，这条脾气暴躁的龙甚至将整座大山都一寸寸削平，也没能找道姬长允。墓里的主人带着尸体早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