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方知微和落脚在自家客栈的顾天关系不俗。

方知微先是摇头，再是点头，看的小伙计一脸迷糊，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可能是方少爷还有别的事要做。

这个少年守夜人比起楼大骨药铺的抓药先生是要灵气一点。

方知微上下打量这个“当局者迷”的少年人，笑容和煦，说道：“宗碑，守夜辛苦么？”

名为宗碑的少年见到方知微嘘寒问暖，慌忙摇头，说道：“不辛苦，哪怕不守夜也睡不安稳。”

方知微没有多问，微微点头，说道：“总不能一辈子当个守夜人吧，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宗碑微微一怔，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个问题还有些遥远，摇摇头，略显歉意说道：“暂时还没有打算，可能是懒散惯了，没想着要改变什么，总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方知微心中喟然一叹，若是他当初能一直秉持着宗碑的这种心态，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天下读书人一大堆，比他方知微积累的学问还多的人，亦是不在少数，那个姓白的读书人偏偏跑来捉他，其实是有理由的。

孔雀东南飞，次次不走空，总是要叼几个读书人回去的。

所以白伶才会对温裕说出“见到不顺眼的读书人打就完事了，不要讲究，不要留手”这句话来。

这些“不顺眼的读书人”大多都是被那只孔雀叼到半壁天的。

宗碑见到方知微沉默不语，总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又或者是自己不太争气，惹得这位学问极大的方家公子不喜，也不知如何开口补救，便干脆也沉默了下来，避免说多错多。

半晌后，方知微问道：“你觉得楼先生如何？”

宗碑不假思索的说道：“楼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医术精湛不说，还是少有的宅心仁厚之人，拜侯城能够拥有一位楼先生，是城子的福气。”

方知微笑着点头，轻声说道：“楼先生想要收个能够传承衣钵的徒弟，他相中了你。”

宗碑有些不敢相信，城中人都传那个楼郎中会把一身精湛的医术带进棺材里，没想到他竟然萌生了收徒的想法，而且还相中了自己。

楼大骨想要收取宗碑作为既是开门，又是关门弟子，自然不是让这少年跟他学习没什么大用的医术，而是要少年跟着他修行。

少年宗碑是八部鬼帅之一，他之所以名为宗碑，是因为他跟那座极为有名的古迹“鬼界碑”有些很深的关系。

宗碑前世是一位威名远扬的将军，所谓败军死将、乱军死兵，前世的他在一次极为关键的战役中吃了败仗，以致于身死道消，但却英灵不灭。

机缘巧合下成了八部鬼帅之一，后来逢迎太平年，便在某位大佛的帮助下，重新进入轮回，最终不知什么原因，落定在了囚马林附近。

方知微查过他的前生，以及作为八部鬼帅之一的那段岁月，但是对于他再入轮回之后，为何会落定在距离囚马林不远的拜侯城，至今都没有摸索清楚。

不过任他生前再如何辉煌，也跟方知微没有多大关系，因此也就懒得去找寻其中蹊跷。

方知微看着有些愣神的宗碑，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的等待。

许久后，宗碑一屁股坐回柜台，有些失魂落魄的说道：“掌柜爷爷对我很好，老光棍一条，也没有几个年头可撑了，以前掌柜爷爷就经常说，日后养老送终的事都会落在我身上，我若是跟了楼先生学习医术，必然早晚难以照料到掌柜爷爷，岂不成了白眼狼？”

宗碑也想跟随楼郎中学习医术，也想像楼郎中那样受人尊重，可身边有个他不想也不能抛弃的拖油瓶。

方知微没有劝说什么，只是说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这句话，宗碑听得懂。

少年只是坐着，久久不语。

客栈老掌柜不知何时站在了连通后院的小门前，只见老人斜靠门旁，手中捏着一杆老烟枪。

烟锅伸入烟袋中，不停的凿挖着，他有些年头没有再拿起过这杆老烟枪了，自从宗碑进入客栈后，他便没有再抽过。

因为宗碑闻不得呛人的烟叶味道。

今日，他又将这杆老烟枪拿了出来。

老人一手捏着烟杆，一手攥着烟袋，头颅低垂，暮气沉沉的，烟锅挖了半天，也没挖出多少烟丝来，显然他的手颤抖的厉害。

方知微缓慢转身，向着老人轻轻一揖，老人头也没抬，依旧以挖烟丝来掩饰自己颤抖的双手。

世俗中有隔代亲一说，自从老人的儿子死于楼大骨之手后，他的心气神便垮掉了，什么修行不修行的，早已经不再在乎。

自从宗碑进入客栈，老人枯萎的心才重新活泛过来，他之所以每晚都要起夜，并非是人老了便憋不住尿了，而是担心这个少年，只是想起来看一看。

他早已把宗碑当成亲孙子看待了，哪怕这个“剪灯的少年”把客栈搞得乌烟瘴气，老人也没有一句怨言。

宗碑自然不知道，他的每一次“夜谈”，对于老人的冲击都不算小，这几年老人气血枯竭的厉害，真没几个年头可活了。

随着三人的沉默，客栈变得死气沉沉的。

老人终于是挖满了一锅烟丝，将烟嘴咬在齿间，又翻来覆去的往口袋中去踅摸火石，摸索了半天终究是没能找到。

断掉了就是断掉了，哪怕哪天想要抽上一口，口袋里也会忘记准备火石。

正如他这一脉的薪火一样，断了就是断，都过去这许多年了，哪还能因为这些隔阂耽误了这孩子的前程不是？再说了那个孽障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死在谁手里不都是个死？

怪只怪自己这当爹的管教无方，退一步说，只怪自己修为太烂，没能从楼大骨手下保住那个孽畜。

宗碑陪了自己几年的时间，真不算短了，也该知足了，他本就不属于这间客栈啊，他有着更广阔的前途和大好的前程，没理由让他一直陪着一个糟老头子荒废时日。

他狠狠的咬住烟嘴，声音颤抖说道：“楼大骨让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