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把那个小姑娘弄来”

——《浮士德》

他带着玛利亚一路出了东门，来到工坊区的中心，这是一座刚刚落成的大院。

“这里是……？”玛利亚看着巨大而空旷的场地内。

远处是一些独立的小院，能看见冒着黑烟的烟囱、还能听到动物的叫声；中间种着乱七八糟的植物，还有一些机械；近处是一排简易的窝棚，旁边还有一排房屋正在施工。

遍地都是年轻的学者带着一些半大的少年少女在忙碌，每个人脸上都是苦大仇深，没有在做事的人也是两眼无神的看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里是拉米亚大实验……园，也是拉米亚学园的区域。进入高级班的学生大部分会来这里，”皮洛士得意洋洋的介绍，“除非年龄不够。”

“这里就是个吃人魔窟！”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怒喝。

谁啊！我正忽悠人的节骨眼上胡说八道啥呢？！

皮洛士恼怒的一回头，看到锃光瓦亮的斯特拉顿，顿时换上一副笑脸：

“斯教授啊！好久不见您安好~~？吃了吗……”

“少来这套！”斯特拉顿怒气冲冲走过来，上下一打量玛利亚，“年轻的女士！我不知道这个人用什么说辞把你骗来！总之你应该快快立刻这里！这里不是搞学术的人应该……”

“小点声！我做计算呢！”更大的一声怒喝传来！

回头一看，不远处狄西阿库斯趴在桌子上不知在写画什么。皮洛士笑着打招呼，人家根本没鸟他。

斯特拉顿缩了缩脖子，还是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里就不是搞学术的人应该待的地方！”

“哎呀！斯特拉顿，困难都是暂时的嘛，咱们这不是还在起步阶段吗？”皮洛士好言相劝，“柱廊会有的，喷泉也会有的……”

“少给我打岔，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根本不是环境的问题！当然环境的问题也很大……关键是方法！”

玛利亚好奇的问道：“什么方法？”

“庸俗的方法！粗暴的方法！愚蠢的方法！”斯特拉顿拿起一摞资料给玛利亚看：

“就只有写写画画！就只有记录！统计！对比！就只有反复试反复错！反复错反复试！每天不是做表就是做图！”

“我明白了！”玛利亚捧着那些图表看得两眼放光。

“……啊？你明白什么了？”

玛利亚没理糟老头子，而是对皮洛士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方法！”

嗯！你明白了就好！

“这就是你在路上一直对我说的‘数据’！数据能说明一切！”

不枉我对你的一番“教导”！

皮洛士满意的点点头，表示都在他预料之中。

那天在宴会上他就发现了，玛利亚在炼金术上的态度一直都是十分强调理性和实践，反对空想和空谈，对虚无缥缈的贤者之石嗤之以鼻，和曼涅托斯、斯特拉顿、狄西阿库斯他们这些人的风格格格不入，和这个年代流行的追求灵感和辩论的学术方法完全不同！

当然不是说因明、逻辑、名辩这些不重要，只是皮洛士现在更需要做实证研究的人才。

“这些统计和图表可以帮助我们看清现象背后的规律……这是很好的方法！”

“好个屁！这是庸人和奴隶的工作！这不是学术，这是苦工！”斯特拉顿被气得直接爆粗，他颤抖得指着四周忙碌的学者和学生，满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看看这些！看看这些！这些学生原本都是最杰出最有灵性的，可是现在每天都在做的重复的劳动正在逐渐磨灭他们的激情、杀死他们的灵感！正在……”

皮洛士听了心虚得很，后背冷汗直流。

这就是人家本来是搞理论科学的大才，你却把人家拉来搞应用科学天天干苦力。

可是没办法啊，你古希腊的应用就是这么落后！

应用上不来，学术的边界永远是狭窄的，超出边界的部分就只能嘴炮，人类还怎么进步？

皮洛士正搜肠刮肚想后世的老板鸡汤，结果玛利亚又主动开口了：

“但这些工作却是必要的！

“单靠我们与生俱来的感官，看到的世界永远是有局限的；单从我们看到是世界，发现的规律也永远是有局限的。

“学术的本质难道不就是发现规律？”

说得好！

斯特拉顿只是呵呵道：

“那换你来做这些工作呢？你知道我一天要做多少场实验吗？你知道……”

再这样下去要糟啊！

皮洛士一看不是办法，连忙把斯特拉顿拉到一边。

“嗯……斯特拉顿啊，你还记得你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对于白色光的论断吗？”

“‘白光是最纯净的光’？你扯这个干什么？”斯特拉顿一脸警惕。

“不要着急嘛……”

皮洛士从怀里掏出一个圆圆的硬纸片，上面被涂成五颜六色，还穿着两根细线。

当当——！光的解析套装！

简单给斯特拉顿演示了一下，这秃子果然被吸引住了。

他一把夺过去玩了两下，果然很带劲！

“你啊！总是能给我整点新花样！”

然后又冷笑着瞥视皮洛士：“还有吗？”

“有有有……”皮洛士满脸肉痛的又掏出一个玻璃三棱镜，但却不肯立刻给斯特拉顿。

“那个……斯特拉顿啊，你看我们这个玛利亚啊，她确实对咱们这种研究方法很有兴趣，而且她万一愿意留下来，是不是也能减轻你的负担呢？所以，你懂得，嘿嘿……”皮洛士搓着手，满脸不好意思的笑容。

“行吧，我懂！我还不知道你……”

斯特拉顿一把抢过三棱镜，趾高气扬的回到玛利亚这边。

少女正入神的翻看着各种实验记录，里面有植物的培育，有动物的杂交，有矿物的处理，有金属的冶炼，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实验……按这个时代的观念，这些其实都可以算进炼金术的范畴。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爱说大话，轮到自己来做一些脚踏实地的基础工作就抱怨个不停！”斯特拉顿大声哀叹道。

玛利亚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表演。

“难道一个真正杰出的人不是在这种状态下才能投入真正的激情？”

“难道一个真正有灵性的人不是在这种环境中才能激发出真正的灵感？”

“难道这些枯燥乏味的工作，不是我们作为学者的基本功吗？”

“难道这些总结规律基本的工作中就没有包含规律吗？就没有某种‘规律之规律’存在吗？”

“面对真理，我们永远是庸人；作为学者，我们永远是真理的奴隶！”

漂亮的一记转进！我踏马给你鼓掌！

“你究竟想说什么？”玛利亚有点糊涂。

“小女孩，我不管你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我劝你还是回去吧！”

斯特拉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玛利亚：

“这是只有怀着最庸俗之谦卑、最粗暴之信念、最愚蠢之热忱的人才能完成的‘学术的苦工’！这里不是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女人应该来的地方！”

高！

实在是高！

多么丝滑的自圆其说！多么灵活的道德底线！

这真的是临场发挥就能做到的吗？真不愧是……

等等，我没有中斯特拉顿的套吧……？！

“哼！你不必说这种故弄玄虚的大话，我早已做好为炼金术奉献一生的准备！”玛利亚毫不示弱的反唇相讥：

“不过空谈永远是一场空，虽然你的空话说明不了什么，但我不会只用空话反驳你，实践会证明你所谓‘娇生惯养的女人’究竟行不行！”

好耶！中套了！

斯特拉顿冷笑着一抚光头，“看你在过一段时间后还能不能这么嘴硬，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我的头发还……”

诶诶！激将没有这么激的！

好在人家没有理会，她转过身走到皮洛士面前。

“今天确实让我大开眼界。无论拉米亚学园还是大实验园，都是难以想象的奇迹！我愿意在学园教学，也愿意在实验园工作，我愿意长期留在这里。”玛利亚郑重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脸有些红。

“尤其是这种研究方法，这种办法确实是我的炼金术研究所需要的，比过去局限在书斋里、廊柱下的那种所谓研究强过百倍！汇总了数据的图表就像地图一样，只要深入发掘其中的规律，就可以为我们指示出前进的方向！”玛利亚越说越兴奋。

这么近的距离，能清晰看到她的两颊上毛细血管快速扩张，仿佛眼神也变得灼热，皮洛士情不自禁就想避开视线。

“哦哦……那好啊！我也希望你在这里的工作能够顺利愉快……吃的住的有什么不习惯的……”

她满脸热切地问道：

“沿着这样的道路走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到太阳真火吧！”

“呃……”

你咋还记得这事呢！

不是我该说啥啊？

难道我要说“点火计划失败啦！但是托卡马克可能成功！”

这样吗？

看着少女满怀期待的脸，皮洛士沉吟片刻，只好故作神秘的回答道：

“这个答案应该你自己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