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军赶到邮电局，寄出给苏力莉的回信，取稿费的时候却遇到一点麻烦。

八十年代初期的营业员位列“三大员”之首（另外两个是售票员和驾驶员），威名赫赫，打遍天下无敌手，邮电局营业员又是所有营业员中的大姐大，不仅端着事业编制的铁饭碗，而且血统高贵，除了“铁老大”的列车员，就数“邮老二”的营业员最厉害。

本着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的原则，邮电局的营业员绝不会低三下四的伺候人，对办事群众吆五喝六才是常态，如果你敢还嘴，随时骂你个狗血喷头，大打出手再扭送保卫科也是有可能的。

“不许打骂顾客”，并不是段子。

曲军本来运气不错，碰到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不像其他营业员那么凶，一双笑眯眯的眯眯眼，笑起来左边脸上有个酒窝，意外的亲切可爱。

看到汇款单的金额高达450元，眯眯眼小姑娘收起笑容，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拿着曲军的学生证翻来覆去的检查，终于被她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不能取，学生证过期了。”

曲军早已高中毕业，学生证当然过期了，但他没有别的证件，无论好言相求还是据理力争，眯眯眼小姑娘毫不通融，曲军没有办法，只好拿出苏力莉的亲笔信，证明这笔汇款是合理合法的稿费。

眯眯眼小姑娘终于有些松动，找来带班班长，一个姓吴的中年大姐。

吴大姐看完苏力莉的亲笔信，肃然起敬。

寄稿子的文学青年见得多了，几乎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收到稿费的却很少见，一次收到几百块钱稿费更加少见，这是年轻有为的“翻译家”呀！

但是……

“对不起，曲军同学，我相信你就是曲军本人，但是你的学生证已经过期，不属于有效证件，我们有规定，没有有效证件不能取款。”

尊重归尊重，原则一定要坚持。

随便一张汇款单就是450元，正经人谁有这么多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笔钱是敌特的活动经费，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手续不全就是不能取款。

曲军问：“那怎么办？总不能把稿费退回去吧。”

吴大姐热心指点：“凭户口簿就能取款，或者让你们学校开个证明，还可以请家长老师帮你代取汇款单。”

……

曲军回到学校，把自行车还给王千钧，看看时间还早，出门下楼到教职工宿舍找蒋国秀。

吴大姐提供了三选一的解决方案，但是为了保证资金安全，不能回家向陈翠娥要户口簿，让学校开证明也太麻烦，还是找蒋国秀帮忙代取最靠谱。

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蒋老师你好，这段时间我积累了几个英语学习的问题……”

“英语问题回头再说，你先告诉我，《少年文学》的稿费是怎么回事？”蒋国秀系着围裙正在洗碗，看到曲军进门，手也不洗立刻冲了过来。

老蒋怎么知道的？

曲军从书包里拿出刊登《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的样刊，和苏力莉的亲笔信一起放在桌子上，顺便在心里给传达室周大爷点了个赞，老爷子果然是侦察兵出身，情报传递的速度太快了。

“我翻译了一本小说，在《少年文学》发表了，利用业余时间随便翻着玩的，没有耽误学习，喏，就是这篇……”

蒋国秀撩起围裙把手擦干，首先拿起样刊，找到曲军翻译的小说后，不由得一愣。

“RB小说？你还会日语？”

“不太会。”

曲军实话实说——除了咪西咪西压脉带，我真的不会日语，我只是日文小说的搬运工。

“不太会？！不太会你都翻译日文小说了，还是十五万字的长篇！”蒋国秀突然发怒：“你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早说？去年高考完全可以报日语专业嘛，也许已经考上大学了，平常挺精明的一个小伙子，拿自己的前途不当回事。”

他放下样刊，抽出苏力莉的亲笔信看了一遍，越看越高兴，越看越生气：“曲军啊曲军，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么大的事要不是周大爷告诉我，你还准备瞒多久？《少年文学》什么级别你知道吗？”

《少年文学》根正苗红，单论行政级别，省会城市的《乾阳日报》都是弟弟。

曲军乖乖认错：“是我不对，我坦白交待，日语我的确不会，我更擅长英语和西班牙语……”

西班牙语是什么鬼？

“少跟我胡说八道！”蒋国秀撩围裙坐下，皱眉叹道：“可惜了，第二外语高考也不加分，回头我问问校长，你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说真话你又不信。”曲军拿起扫把，殷勤的帮着打扫卫生：“蒋老师，我可以向毛爷爷保证，我的日语真的很烂，您别跟着瞎操心了，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下午自习课时间，曲军骑着蒋国秀的自行车，驮着他一起来到邮电局，把稿费取了出来。

取款的过程非常顺利，蒋国秀亮出工作证后，眯眯眼帮着登记，吴大姐帮着点钱，很快就把厚厚一叠大团结交到曲军手中，另外免费赠送用来装钱的大信封一个，捆钱的猴皮筋若干，服务态度不亚于后世的大客户经理。

450元，相当于普通人一年的工资。

差不多可以买一个桶，等到集贸市场开张，躺赚第一桶金。

唯一的遗憾，这个桶还是太小。

“把钱收好，千万别搞丢了，嗯，要不我送你回家？”蒋国秀倒是没有多想，以为曲军会把这笔钱交给家长。

“不用了，我借个自行车，保证没事。”曲军连忙拒绝。

“那行，把我的自行车骑走吧，第四节自习课你也别上了，早点回家早放心。”

现在治安不好，公交车上的小偷非常猖狂，都是团伙作案还带着凶器，曲军如果坐公交车，蒋国秀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护送到家，骑自行车反而比较安全。

曲军乖巧答应，把蒋国秀送回十七中，然后车把一扭，杀奔市图书馆。

草绿色的仿军书包斜挂在车把上，沉甸甸的塞满书本，谁都想不到里面藏着一大笔钱。

到了市图书馆还书借书，除了西班牙语外文书籍，曲军还发现一本最新出版的国内着作——《拉丁美洲文学爆炸面面观》，作者是西语翻译界的泰斗级大佬李明良，查阅书籍文献的时候，曾经见过他的名字。

“这本书好像不错哦。”

曲军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扯虎皮拉大旗的好机会，他虽然没见过李明良教授，李教授更不认识他，但是并不妨碍为《太阳石》写译者按的时候引用李教授的观点言论，抬高帕斯和《太阳石》的身价，同时也是自抬身价。

拉美文学爆炸始于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达到高*潮，但是国内的文学青年对此并不了解，只是震惊一个哥伦比亚作家也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进而追捧《百年孤独》这本书，曲军现在也算半个拉美文化专家，把“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概念炒热，对自己肯定有好处。

离开借书处的时候，曲军化身八十年代低头族，拿着刚刚借到手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面面观》，边走边看。

果然是名家手笔。

这本书旁征博引，从拉美地区印欧混血的起源一直讲到古巴导弹危机，详细讲述了拉美文学爆炸的背景原因，代表人物和代表作，以及社会影响和其他的方方面面，给人一种高大上的专业感。

哪怕换成一个刚刚入门的小白级文学青年，也会觉得不明而厉，对书中的提到的“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产生膜拜之情，庆幸又知道几个外国文豪的名字，方便以后吹牛批。

“可惜，帕斯这货还是份量差了点，没有入选‘四大主将’……”

曲军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侧面有一间新开的音像部，门口贴着海报，里面摆满了磁带、录像带和唱片，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管理员，正在专心致志的打毛衣。

这倒是个与时俱进的新玩意儿！

曲军饶有兴致的走了过去。

后世里，音像部是图书馆和书城书店的标配，现在却非常罕见，这应该是乾阳市乃至全省的第一家音像部，走入其中，有一种时空交错的亲切感。

磁带主要是英语和流行歌曲，也有一些古典音乐和地方戏曲。录像带主打港台电影和经典黑白老电影，陈龙的武打片，奥黛丽赫本的爱情片，林正英的僵尸片，希区柯克的悬疑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大李老李和小李》、《今天我休息》……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部对这个年代来说尺度很大的片子。

八十年代，即保守，也宽松。

“请问，这些磁带和录像带都能借吗？”

“不能白借，只能花钱租借。”

图书馆管理员的素质果然更高一些，虽然忙着打毛衣没有抬头，但是起码做到了有问必答。

“租借？多少钱？”曲军来了兴趣，现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甚至连台球厅都没有，业余生活太乏味，租个录像带看看也不错，正好文化宫录像室有熟人。

“看墙上，墙上都写着呢。”管理员仍在认真打毛衣，这种棒针大勾花的打法最近正流行，刚学会还不熟练。

曲军抬头看去，墙上果然贴着一张收费目录，磁带0.5元起租，押金5元，每多一天加1毛钱，录像带3元起租，押金30元，每多一天加5毛钱，另外提供翻录服务，费用若干，空白磁带录像带价格若干……

凡是国内无法生产的电子产品，刚刚进入中国市场的时候都贵得吐血，以82年的物价水平，磁带敢卖几块钱一盒，录像带几十块钱一盘，简直和抢钱差不多，租带子的费用也跟着水涨船高，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两盘录像带的押金。

告辞！

曲军转身出门，虽然刚挣了一笔稿费，也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搞钱的门路。

小桶变大桶，稳了！

曲军转身回到柜台，从书包里拿出装稿费的信封，在管理员惊讶的目光下拍出一叠大团结。

“给我租几盘录像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