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还算完好的客栈中落脚，燕凌姣尚未苏醒，李裕只能与袁天罡对坐，烹茶煮酒，君臣坐论。

袁天罡率先发问：“不知臣可否冒昧一问，殿下抱负几何？”

他要彻底的了解李裕心中所想，以镇平心中所有的不安。

“孤没什么抱负，只想天下太平罢了。”李裕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又将小茶壶递向袁天罡。

袁天罡双手捧起茶碗，递到李裕面前。

茶味清香，茶水清澈，几抹茶叶在清水表面浮起。

饶是见多识广，袁天罡也没见过这样清澈的茶。

“可惜了，孤自从下山入中原，喝茶时再也没有山上的味道了。”

李裕轻轻闻了一口茶香，茶中满是红尘俗世，天下霸业，而无半分清净。

在袁天罡看来，那茶水清澈见底，在李裕看来，却是浑浊不堪。

“臣并未尝过此茶，想来殿下费了大功夫吧。”袁天罡虽迫切想知道李裕的想法，但还是能耐得住气。

这时代的茶水，大多是有什么就往进加什么，喝起来完全不是后世那种茶水，而是一种味道古怪的汤。

“天机山脚下有个村落，平常以冲泡一种植物，为饭后清饮，孤将这种植物取来，放在釜中翻炒，直到其香味溢出，随后再收到木盒之中，储存时日越久，越是清香扑鼻。”李裕将随身带的一名贵木盒取出，半开，盒内还有少量茶叶。

“殿下好兴致。”袁天罡嘬饮茶水，喝不出什么味道来。

“方才殿下说想要天下太平，这话您的弟弟也说过，不知殿下之太平，与您弟弟的理想是否有区别？”袁天罡将话题拉了回去。

“区别？”李裕合上茶盒，看向袁天罡。

“如果实在要说个一二，皇弟的太平之道，是顺天而为；孤的太平之道，则为后世百代而争。”

李裕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答案袁天罡还未曾听过。

“秦收天下兵戈以铸十二金人，篆一传国玉玺以谋万世，然不过二世而亡，何解？”李裕问道。

袁天罡闻言，想也不用想，直道：“盖因秦暴而亡，天下皆知。”

“暴于何处？”李裕又问。

秦历经二世而亡，是中国罕有的短命王朝，然而秦王扫六合，完成了中国的第一次大一统，建立中央集权的王朝，沿袭至今。

秦暴而亡，暴于何处？

是始皇？

还是二世？

还是……法家？

“制度。”袁天罡思忖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

始皇功绩不容亵渎，然其王朝只传了二世，就成为历史烟云，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错。”李裕颔首道：“法家制度严苛而无情理之处，致民于水深火热，所以才有陈胜吴广之流，此二人虽为叛逆，但未尝不是天下百姓的缩影，要想看到一个王朝的寿命，要先看它治下百姓之命。”

“我大唐亡于朱温之手，从表面看，是叛逆贼子灭我皇庭；然究其根源，却在节度使之制，纵虎成长而不加以束缚，直至今日养虎为患。”

“孤可以费点力气，按照你的计划，去灭掉天下诸侯，将权力重新收回，但自古以来，有天下合就有天下分，统一的王朝永远无法延续万代，纵使你我二人有滔天之力，也无法打破这种诅咒。”

“它不是你口中的天道，也不是你所行的人道，它是与帝星同生同源的祸根。”

李裕用另外一种隐晦的方法，透露出这种诅咒的本质。

是的。

袁天罡眼神射向李裕，眉宇中不乏一丝困惑，但他还是怀疑起了李裕的决心。

“所以，殿下对复唐大业并无自信，对吗？”

这话落在李裕耳中，都能听出袁天罡语气中的愠怒。

“袁天罡啊，不与孤同一个步调，你又怎能明白孤方才所说呢？”李裕并不生气，他知道自己掌握的信息是这个时代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所以更要耐心的解释。

以袁天罡的智慧，理解起来想必不难，只是他被李星云折腾怕了，又将多年计划抛却，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可谓孤注一掷。

这种几近豪赌的做法，让他有些着相，也实属正常。

袁天罡凝眉细思，虽然他没有眉毛，但这个动作还是比较容易看出来的。

“臣不知……还请殿下解惑。”袁天罡又急又疑。

他完全跟不上这太子的思路。

以秦亡喻指大唐，将王朝衰败归于帝室，这倒也没错，可话里话外，李裕都表现出一种悲观的态度。

这怎能让他不急，他快急死了！

袁天罡现在就怕从李裕口中说出个‘顺天而为’‘顺应天道’，那他真有毙了这两兄弟的冲动。

“孤的意思很明确了，制度是会出错的，可宏观的思想不会。”李裕道。

“秦暴而亡，汉以承继；汉亡为魏，司马篡国。高祖与司马氏都篡了前人之权，其叛逆之举别无二致，可为何司马氏被我等视为罪人？”

“昔日有一鲜卑氏携胡族入主中原，然其改姓换名，以中原王朝为号，又作何解释？”

李裕用两个例子，来启发袁天罡。

袁天罡活了三百年，思维却不像老人，机敏异常，不过片刻，他便道：

“高祖与秦，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但他们皆奉汉人正统；司马氏篡曹魏政权，却致五胡乱华，中原之土被异族铁蹄踏破，中原汉人为异族屠戮，可谓千古罪人！”

袁天罡继续道，“至于鲜卑氏入主中原，而后更名换姓，盖因我汉人势大，且历来为礼仪之邦，远胜茹毛饮血之北方蛮狄，其效仿自无不可。”

见袁天罡所说与自己所想大差不差，李裕才道：“没错，中原汉土，争论几时休，都是关起门来的事，但你能保证未来千年，我汉人不会再出现一个司马氏？异族中不会再出现一个胡族孝文帝？”

关起门来打生打死，那是自家人的事，可你打开门把异族引进来，那汉室又当如何？

这种事，未来发生的太多了。

哪怕现代，崇外欺内者也不再少数，这个时代盯着中原沃野的异族，更不在少数。

“所以……殿下是想？”袁天罡大概知晓李裕所谓的‘为百代后世而谋’的意思了。

“孤有一言，或为天下人所笑，但却是孤心中的肺腑之言，袁帅可否一听？”

李裕拱了拱手。

袁天罡立刻表现的诚惶诚恐。

他正要回礼，却听到李裕掷地有声的话音。

“孤之所愿，”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