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多时辰，良玉也倦了。

他们把小船停在了一个小码头边，用绳子将船拴在了木桩上。

宫湖的生态确实是好了太多了，良玉举目四望，心情明亮了起来。

璟凰姐姐曾说她当初刚刚做执行使的时候，吴司带她过来，二人穿过那条通往阴阳界的阶梯，旁边的湖水还散发着腥臭味。

世界永远在向前发展，有时候变坏，有时候变好。但她心里给自己定了个调∶

不管多难，请一定相信一切会更好，她会为了这个信念持续战斗。

卫玄森见良玉微锁着眉头有些担忧。

他们此时正坐在湖边的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午的阳光洒得到处都是。

“良玉，你心里是不是还有担心的事呢，是因为工作吗？”

良玉枕着自己的右手，不置可否。

回想起自己入行以来的点点滴滴，她不禁觉得有些感慨。

有时她在高楼穿梭，有时她在人海里奔跑。她不是为了来生的幸福做这个。

“你对吴司的褒奖很在意？”

良玉转过头问卫玄森。

卫玄森一把扯过了旁边的叶子，摊在了手心里，有些痴痴地看着。

“我没有太在意。高兴当然高兴，但你知道的……我自己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良玉听完他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卫玄森第一次见她露出这么明快的笑容，一时间竟像吃了块糖。

良玉说道∶“我也一样。我一直对自己保持清醒的认知，谨防自己掉进那些陷阱里。有时候吴司会说良玉我信任你，这件事交给你一定能办好，实际上他只是想鞭策催促我，那些褒奖的话并不一定发自真心……”

“是啊。实际上就是用夸你的方式来实现对你的精神控制。那些刚入行的，听到领导夸自己还误以为自己真的多好，卯足了劲儿牺牲个人时间都要把事情做好，实际到最后并没得到什么。”

卫玄森也熟悉了吴司那一套。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头驴，吴司给自己在前面挂了一根胡萝卜，他想得到胡萝卜只能不停奔跑，却永远吃不到它。

“我跟你说一件事，”卫玄森突然想起来什么。

“哪件事？”

“我舅舅跟我说，之所以会将牛头马面换成我们，是因为我们更便宜……”

良玉噗嗤一笑。

“那不是摆明了的事。拘魂也好，找游魂也罢，这些事情是最繁琐最麻烦的，劳心劳力。牛头马面老爷们才不要做这个呢……”

卫玄森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原来良玉早就知道了一些事情。他看着她仍然轻松地笑着，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虽然以自己的经历来谈公平未免不太够格，但对卫玄森来说，他也不是那么想破坏规则的。他只是没得选。

当年父母走了谁都不要自己，因为阴阳眼又整天见鬼，不仅生活不好还要忍受巨大的恐惧。

还好老舅让吴司救了他，将他带回了判官司做小活往返阴司和人间，他才能好好成长，将大学念完再回轮回司工作。

想到这里，卫玄森竟有些一反常态地说道，“以后一定会变好的，良玉。”

良玉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睛眯了起来，说道∶

“我也相信。我拿过阴司的信任状，一定会好好守护条例，维护六道公平。如果说，这代价是死亡……”

“不会的！”

卫玄森立即打断了她。他确实也想一切都变好，但他不想让良玉去做那个殉道者。

良玉见状说道，“你放心，让我死也没那么容易……”

太阳越来越大，夏天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湖面泛着光芒的波纹反射到了岸边，照得人眼睛生疼。

“走吧玄森，我们先回去了。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尽聊些阴暗的事儿。”

“行，我们先去吃饭吧。我也饿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似的，卫玄森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声音大到让他不好意思起来。

良玉白了他一眼，快步跨到木头栈道边朝前走去。

而此时的轮回司三区分部，吴司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对面站着的是璟凰。

倒不是为了让她述职，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何利用起了手上的职权来做一些无意义的事。

“叫我来有何贵干？”

璟凰伸出一只手将手腕上的黑带子扎牢，一边语气平静地问道。

她并不看吴司。

今天她穿着执行长的黑色制服，上衣和短裤紧贴皮肤，长长的黑靴子到了膝盖，显得十分飒爽干脆。

“没啥事，就是找你聊聊天。”

吴司故作轻松地说道。

他还是没有放下吗？璟凰眉头蹙了起来。她有些不舒服。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他不是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权力了吗？

璟凰坐到了近旁的椅子上，叮叮当当地掏出了钥匙扣。

她看起来并没有多尊敬自己的领导，开始漫不经心地剪起了指甲，还仔细地吹着指甲上的灰。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每天很累的。”

吴司站了起来，朝璟凰走去。

他也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了璟凰对面。

“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固执呢，往上走难道不好吗？你看看你。”

吴司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还跟周围的小执行使差不多的级别。以后人家晋升了可能还是你的领导。你甘心被一群小年轻管？”

璟凰看着这个曾经的搭档，觉得有些好笑。

别说是因为自己到了这个年纪才看开，她二十岁左右就放下了。

她不适合名利场，也不喜欢颐指气使地管别人。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大家岗位不同，人格却是平等的。我热爱我的工作，并不觉得羞耻。你这是看不起劳动人民啊吴司……”

吴司突然有些局促不安的感觉，他摆了摆手，“你还是叫我文斌算了，我不习惯……”

“这不是你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璟凰的话语里虽然透着嘲讽，但语气却轻飘飘的，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指责还是仅仅随口一提。

吴司这时候仿佛是在沉思似的，他也不讲话了，只是皱着眉头，眼睛呆呆地看向了别处。

“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还在生我的气。可是璟凰，你难道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吗，你忘记了以前……”

璟凰这时放下了手中的钥匙圈，那串钥匙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我没有忘记从前，忘记从前的是你。我一直很清楚我来这儿的目的，我只不过是放弃挣扎了。因为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断不能搅动这一潭浑水。”

在面对不公和打压的时候，她跟吴司的选择是不同的。

他为了不被踩在脚底会努力往上爬，直到他可以站在那个踩别人的位置上。

而她，她是一个燃烧殆尽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在内心埋葬了理想的人。

她放弃挣扎，破罐破摔了。

吴司听完璟凰的话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你能记起我们的从前，就应该像我一样，一步步爬到更高的位置，去……”

“你理解错了，文斌。如果你真的记得从前的苦日子，就该在身居高位之后努力改变这个状况，而不是因为从前别人欺负了你，你就要谋得权力反过来去踩别人。你跟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吴司反而感到不解了。

“你这是理想主义。璟凰，不是我说你，你难道真的没有半分成长吗？你以为你能改变这个污浊的阳间，污浊的阴司？人人都是一样的，大家你踩我，我踩你，这才是现实。我不往上走，难道继续这种被人欺压的日子吗？”

璟凰摇了摇头，她觉得跟他完全没有共鸣。

“算了。都这么多年了，我们俩还是聊不到一块儿去。你说的这些我没一个字爱听的。文斌，一切都过去了，我也不会再纠结或者愤懑了。”

璟凰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转身向门外走去。

“璟凰……”

吴司还想叫住她。

“什么事？”

璟凰平静地问道。

“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璟凰转过身来，她内心已经没有多少波澜了。

“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你放过我吧。我们俩各自都好过一些。”

说着，她便头也不往回地走了。

吴司只好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变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在了空气中。

六七月是人间的夏天，但阴司无论何时都是这么地阴冷。他在阳间早没了牵挂，阴司如今也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想到这儿，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蚀骨的孤独感，不禁背过了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