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伯豪安静听着，黑暗中，黎波看不清他面部表情，但能从他粗重的喘息与偶尔吞烟时的轻叹中，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顾伯豪确实有些意难平。

近三十年的兄弟，死得死，散得散，韩越强后半生都将在轮椅上度过，作为一个江湖人，可以想象他在回到故土时，面对往日朋友时，那种不良于行郁结，那种生活不能自理的羞愤，将困扰他一生。

而红兵，更是死在瑞L。何红兵一生也没结婚，没孩子，他母亲去年走了，但他还有父亲。他父亲七十多了，腿脚不灵便，何红兵在生时，挺讲孝道，对父亲物质生活乃至精神层面的照顾陪伴都不少，而今，红兵走了，顾伯豪很难想象，当他父亲知道这个消息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悲怆。

还有小天，小飞，一个流亡海外，过着在刀尖与悬崖边上反复跳跃的日子，一个被困在这座陌生城市阴暗潮湿的角落，在忐忑与纠葛中，等待解脱。

这一晚，黎波聊了很多，他一改往日在公司有些高冷乃至刻板的形象，叽里呱啦拉家常似的，又像是给自己的人生做一个盖棺定论似的，聊着过往，也聊现在，但不谈未来。

他说他是被时代裹挟的人，说顾伯豪进去参军那几年，他N多次想彻底转型，但始终有各种江湖上的事儿缠着他，而他内心里也始终有着对走捷径的渴望，种种纠结，让他在黑白之间游离，他说以为自己能把握这个度，最终落了个四不像。

他说他是被生活强（）奸的人，十九岁出道，刚跟着豪哥时，也曾经心潮澎湃，豪情万丈，而数十年江湖生涯后，热血凉了，忠义不在，曾经跟着他的几个兄弟，早就走得走，散的散，而今街头碰上，曾经的兄弟，也是客气而生分的叫他黎总。

他拉着许强，满含歉意的向许强说对不起，在许强明显保持距离的异样沉默中，他忽然明白自己为啥发火了，明白当许强想掏枪时，自己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歇斯底里。

那是一种嫉妒。

许强是何红兵的马，论亲疏远近，他跟顾伯豪之间差着好几辈，平时两人之间很少有交集，一年到头更是难得见一面。

反而是黎波，对许强颇为照顾，对何红兵下面的许俊马涛也挺照顾，小恩小惠的没少给，平时喝酒吃饭，也没少叫上他们。

按理说，许强是跟黎波更近的，可当许强从黎波失态的神色中，察觉到黎波的反常时，毫不犹豫的选择站在了黎波的对立面，甚至还掏出了枪，还开了枪！

这让黎波愤怒、嫉妒！

凭什么？吃我的喝我的，吃人嘴短一点没体现？翻脸如此之快，甚至于顾伯豪都没给你任何指令，你就帮着他？

这一晚，黎波和顾伯豪都聊了很多，或许是在回避即将到来的天明，又或者是真的疲倦了，两人卸下心防，摒弃目的，不设话题的漫无边际的聊着。

天，始终会亮。

当白雾渐渐散去，当天际逐渐泛起鱼肚白，当闪烁的刺破一切黑暗与尘嚣的警笛警灯越来越近，直至出现在目光可及的山脚下时，山腰的坟前，一片死一样的安静。

许强浑身不可抑制的微微颤动，脸色苍白，嘴角叼着最后一支快要燃烧到烟蒂的芙蓉王，脑袋一片空白。

许强道上了混了十多年，砍人跑路时，内心顶多忐忑彷徨，谈不上怕，因为他知道有大哥会保他，而今，两个大哥都自顾不暇，像是把他遗忘了似的。

“小强，有哥在前面顶着，你个头小，手里没大案，不用怕。”顾伯豪很明白许强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句，随即看向黎波。

山下，乡村土路边的水沟里，昨晚黎波的许强乘坐的面包车侧翻在水沟里，两台警车停在路边，大约七八名警察举着枪，推开车门，神色戒备的从车上下来。

此刻，从邻市县调集的武警还没来，但瑞L的警察一晚上几乎没合过眼，卡点布控，重点路段车辆拦截，重点场所排查抓捕等等，昨晚参与大马河坝的混子，包括从五溪来的混子，被抓数十人，还有一些长期混迹在车站批发城的扒手、小偷啥的，也被抓二十多个，甚至还抓了三个从外省过来的、身上背着在逃的躲在车站附近小旅馆的重刑犯...

有关黎波充卡跑路一事，昨晚交警已经向上通报情况了，但瑞L警力有限，直到清晨，警察才根据沿路的车辙印一路追踪，追到了古茶山处。

“有脚印，往山上走的！”为首的身材壮实，脸色冷峻的中年警察说了声，看了眼往山上小路走的凌乱的脚印，边招呼同伴往山上走，从腰部掏出对讲机：“吴队，有情况，古茶山..”

山下的警察可能一时半会还没发现山腰的顾伯豪三人，但顾伯豪三人所在位置视野开阔，早就看见了下面了警察。

随着时间推移，黎波与顾伯豪两人甚至能听见纷乱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低喝交流声音。

清晨微蒙蒙的阳光透过斑驳树枝照射下来，落在坟前，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光斑，明白大势已去的黎波眼神里透着释然，他有些吃力的抬起双手，看了眼满是血渍和血痂的污秽不堪的手，轻声叹息一声，攥着已经上膛的枪，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顾伯豪伛偻着腰，毫无形象的坐在距黎不到三米的泥土坟边，他后背对着黎波，对于黎波的举动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更没有半分干涉，他吧嗒吧嗒吸着最后半支烟，眯着眼睛望着从地平线里跳出来的红日，眼神里，没有半点紧张与畏惧，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仿佛卸下两百斤重担后的坦然。

“噔噔噔！”

顺着脚印，警察终于来到了半山腰，拨开挂满露汁的树叶，当望见黎波举着枪正准备自杀时，众警察顿时满脸惊愕，连忙后退一步，举枪指着黎波，眼神里透着戒备。

“枪放下！”

“别动！”

“别动！”

众警察以防御阵型，向根本无法完全掩盖何红兵完整尸身的土坟缓步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