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12年，永乐年间。

春末，恒山，天峰岭万木葱茏。

岭中的红花已败落，莺啼也渐渐歇了声。

山脚下一处偏僻却秀美的地方，一处屋舍的屋顶正炊烟袅袅。

屋内一女子穿着素色粗布麻衣，长发盘起，于灶台前，择菜烧火。

身后，一男子默然站立。

面容俊朗，轮廓清晰，眼神中透着落寞与忧愁。

“灵儿，我……”

男子似乎有话要说，几度欲言又止。

听到男子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女子并未停下忙碌的双手。

“你还是决定要走？”女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对不起……我不能弃国家、弃百姓于不顾。”

男子低声轻语，生怕某一言，某个字，伤到眼前深爱的女子。

“那你便甘心弃了我吗？”女子的声音带着渴盼。

“灵儿，你懂我的。”男子的面容尽显哀愁。

“就因为我懂，我就要成为那个被舍弃的人吗？”

女子离开灶台，背着身子，默默流泪。

男子的心如刀割，胸口那处被利箭穿透的伤口，都不似此般剧痛。

……

半年前，林容率领的戍边军队大胜蒙古外敌。

为防外敌卷土重来，林容命副将带领大部队先行回营。

独留百十余人，与他一起掩护大部队撤离。

没想到，回撤途中竟遭遇叛徒，被残余外敌包围，身受重伤跌入崖底。

奄奄一息之际，被路过崖底采药的沐灵发现。

她将他带回山脚下的住所，悉心照料。

这一照料，便是六个月。

六个月的朝夕相处，两人之间渐生情愫。

如今，林容已伤愈，不得不离开沐灵，回朝复职。

而，沐灵却拒绝与他同去。

声声歉意，击碎了沐灵本就不堪重负的意志。

她虽为女子，但也懂国之重，民之意。

他是大明戍边将军，有卫国护民的职责。

为国效力，是他作为戍边大将的义务；

守护百姓，更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沐灵转身看向林容，泪眼婆娑。

泪水虽已溢满眼眶，言语却异常地坚定。

她看向林容，言语柔和却字字诛心。

“将军，民女虽久居山野，但也有大义之心。将军身负重责，沐灵怎能因儿女私情，阻将军回朝效力之决心。今日，将军既然决心归去，那沐灵就以此餐为将军送行吧！”

说罢，沐灵再次走向灶台，随着一顿熟练的操作，美味的餐食便做了出来。

三俩小菜，一壶清酒，微风阵阵，心事重重。

沐灵作揖，拱手行礼，微微颔首，道了一句：“林将军，请！”

招呼林容坐下，沐灵转身摘下围裙，坐到了他的身侧。

林容迟迟未动碗筷，沐灵见状，夹起一片春笋，放在了他的碗里。

“将军，快趁热尝尝，过了春，这娇嫩的春笋便吃不着了。”

林容的心一阵酸痛，痛的不是吃不到这雨后的春笋，而是以后，怕是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饭菜了。

“沐灵……”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此刻，那双眼瞳如阴云，朦胧昏暗，暗流涌动，“随我同去京都吧！算我求你。”

沐灵的心亦如刀割般疼痛，“先吃饭吧，将军。”

林容听出了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言语，脸上的表情如阴云般暗沉。

沐灵微微动作，转身以袖口轻拭眼角的泪水，转头之际，嘴角依旧挂着微笑：“怎么，将军是觉得灵儿的厨艺不如往日了吗？”

林容一怔，阴郁昏暗的眼瞳变得更加浑浊无光。

一丝慌乱掠过，他伸手握住了沐灵起筷的右手。

“灵儿，你听我说。我没有，我不是……”

“好啦！”沐灵一阵浅笑，“我逗你呢。”

林容一声长叹，目光半点都不想离开她。

他心里明净着，看似一脸轻松，欢声笑语的沐灵，其实心里与他一样，涩痛无比。

半晌，林容的眼眸冷了下来，神色间的痛苦已无法掩饰。

“灵儿，不要这样，我会心痛……”

紧握沐灵的右手微微颤动，丝毫没有想放开的动作。

眉眼的伤感未减，眼眸中闪着泪光。

许久……

沐灵未被握住的左手抚上他的脸颊，如丝绵的春雨般柔和。

悲伤之色被春雨般的眼神洗礼，萌生安抚人心的恬静。

“将军，弃了灵儿吧！”

“不……”

林容颤抖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屋舍内蔓延，这是他不想接受的结果，也是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不，灵儿，不要……”

胸口再次迸发出撕裂般的疼痛，像是再次被利箭刺穿一般，血肉模糊。

他从未那么清晰地听到心口如鼓锤敲动的震响，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沐灵转头，她不忍看到他那般痛楚。

林容隐忍的哭泣之声渐起，双眼通红，凝视着她：“灵儿，求你，随我同去吧。”

沐灵的眉头紧锁，“倏”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唇角动了动，却未说出一个字。

林容的双手瞬间盈满清冷的空气，凉意通过掌心席卷了全身。

一时间，他竟也不知该如何言语，神情变得空洞无神，颓废至极。

堂堂战功赫赫的明朝大将军，此刻，竟如被抛弃的孩童般，无助又失落。

“灵儿，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随我同回京都。这六个月里，你看不出我对你的真心吗？我……离不开你了呀！”

林容的声音在颤抖，内心祈求沐灵随他同回京都的心愿，异常坚定。

在这六个月里，他曾多次向她表达过，想带她回京都的心意。

但沐灵却次次拒绝，非常坚定，也从不给予理由。

只有沐灵自己清楚，她有多么地想随他入京。

但母亲的话，言犹在耳，她无法战胜心里的担忧和恐惧。

作为大明永乐皇帝亲派的戍边大将，林容的战绩享誉整个大明。

连狂野残暴的蒙古大军，都将他视为不可战胜的劲敌，对他的将领之才钦佩不已。

更别说天下女子，尤其是名门将相之女了。

更让沐灵无法接受的是，林容早已婚配。

春末的阳光逐渐有了夏初的耀眼，沐灵微微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天峰岭的美景撩人，可她的眼神却透着荒凉之感。

“灵儿自小跟随母亲长居天峰岭，从未认真看过这里的风景。将军，你看看这窗外，这撩人的春色，可否比得上京都的繁华之色呢？”

林容将手中的筷子放在了碗上，碗筷相碰撞的声音，在这哀伤又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的扰心。

沐灵似乎感应到了乐趣，她低头拿起桌上的筷子，一手一只敲打了起来。

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一曲悠扬的山歌从沐灵的口中飘了出来。

木筷在她的手中飞舞，瓷碗在木筷的敲动下，变成乐曲。

“山外山，水中水，林儿的蝉鸣，声声脆。”

“村挨村，城连城，灵儿的歌声，翛翛醉。”

最后一句，原是，“百姓的歌声，悠悠醉。”

“翛翛”一词，道尽了沐灵此刻残破不堪的心，像羽毛残破般不可挽回。

片刻后，歌声停止，林容的眼中满含泪水。

重伤昏迷在崖下时，沐灵也唱了这首山歌，才把他从地狱的门口拉了回来。

沐灵的眼中也满是泪水。

她微微擦拭泪水，浅露笑意，嘴角抽动：“将军，灵儿不愿随你同去，你，弃了灵儿吧！”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听。”

林容黑色的眼瞳中透着冷冷的颜色，声音也变得冰冷，他道：“灵儿，告诉我原因。为什么，你为什么次次拒绝于我。如果你亲口告诉我，是因为你不爱我，才不愿随我同回京都。那么我认，如果不是，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一个我不能拒绝的理由。”

林容的心忐忑而动，面色也渐渐变得冰冷。

沐灵并不畏惧此刻冰冷的颜容，相反，带着微笑，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未有一丝闪躲。

她伸出手指，触碰他的额头、眼眉、鼻梁至唇瓣。

林容没有躲，他的眼睛随着她的动作，自上而下。

沐灵的手指停在他的唇瓣，眼睛直视着他不安溃败的双眸，声音有些暗哑。

“将军的情意，灵儿了如于心。可灵儿不愿，也不想为难将军。既然灵儿成不了将军的唯一，即便孤独终老，也绝不委屈将就。”

“你这话是何意？”林容不解。

“灵儿自小在山野中长大，随性自由，受不得拘束，忍不了委屈。如若将军真如所言那般怜爱灵儿，自然也不愿委屈了灵儿。而且……”

沐灵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林将军早已婚配，又何苦为难灵儿呢？”

没错，在出征蒙古前一日，陛下赐了婚。

林容愕然却又无可奈何。

他没想到的是，眼前看似柔弱软萌的女子，竟有如此心高气傲的一面。

“也许在将军眼中，男子三妻四妾乃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沐灵却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所以，将军还是弃了灵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