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凌晨是什么样的？

外卖员，早餐店，批发蔬菜市场，深夜下班人员，加班修路工作人员，半夜起来喂奶的宝妈…谁都可以说，凌晨没有什么不一样。

黑漆漆的天，一眼望不到头。

但等你到了养老院里，又是一番别然景象。

这里的凌晨，是常人看不见的辛苦，更或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心酸。

12点，是顾晓姿起来巡查的第二趟。

上一次巡视是头着睡觉前，一切都安稳平静，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她没怎么上过夜班，仅有的几次也只是小打小闹，算是平安度过，加上她的重心一直放在居家护理上，所以养老院这一块就一直没有插上手。

万玲和赵景修趁着放假领王丽萍去了更大的医院看病，顾晓姿也是最后才知道，王丽萍已经是末世之期，不管是化疗也好，中医看病也好，都只是让她在痛苦中延长一段时间活着，而这活着的一口气，在看到赵景修结了婚，定了家后彻底松了下来，人立马就萎靡不振。

顾晓姿后来去拜访过一次，王丽萍坐在床上，她已经不能躺着休息了，肺里的癌细胞让她呼吸开始困难，坐着才能顺畅一点，实在累的不行，就趴在面前准备好的被子上，闭上眼休息个数小时，就会被憋醒或者痛醒。

不光这样，顾晓姿还注意到王丽萍肚子鼓鼓囊囊，下体虽然穿了肥大的裤子，可顾晓姿是学医的，她几乎立刻就判断出王丽萍腹水水肿挺厉害了，果不其然，在看到赵景修蹲着给王丽萍穿鞋时，那一双肿如馒头大小的脚，还是让顾晓姿心凉了半截。

她知道，王丽萍最多不到一个月时间了。

可她必须帮着万玲隐瞒，就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要装着王丽萍能好的心情，来劝慰所有人。

去更大的医院只是图个心理安慰，除了减轻痛苦以外，更是去被迫接受死亡通知。

人心里都是心知肚明，但总是不服气，想与天争一争，与阎王拼一拼，到寺庙里求神拜佛，求一世康宁，求下世顺遂，求孩子金榜题名，求家人身体健康，所求不过人之常情，可有的时候，却偏偏要给你磨难，让你在挣扎中体验了所有人性。

说是考验你诚不诚心，其实也就在问你抗不抗折腾罢了。

人财两空，才是这个病最正确的解读。

在养老院里看多了各种因病去世的老人，心里早就对生死习以为常，万玲一直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这件事，她和王丽萍认识时间不长，情感上并没有太多纠缠，可缘分就那么奇妙，从第一眼看到王丽萍，万玲心里就产生了奇异的熟悉感，那种相见恨晚的思想不断侵蚀她，让她对王丽萍的身份除了是赵景修母亲这层外，更多的还掺杂了特殊亲切感。

这也是她就算知道是个死局的情况下，还愿意陪着赵景修孤独一掷。最后一点时光，哪怕是为了安慰赵景修也好，万玲还是决定领着王丽萍再走一遭，没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当是人生最后一程时，看看还没有见过的风景。

1点，她巡视完最后一趟房间，就准备回宿舍睡觉。

“小顾，准备去休息了？”

说话的是赵淑芹，她今晚值下半夜，12点接上班，刚把自己负责的那一片区域检查一遍。

顾晓姿轻声回了句：“嗯，有事你叫我行了。”

赵淑芹说：“放心吧，我们这都有经验，小来小去就自己想办法解决了，你安心睡觉就行了。”

走廊上安静如常，只能听见淅淅索索的脚步声穿梭在各个房间，顾晓姿暂时放下心来，她跟赵淑芹嘱咐了两句，便回了宿舍睡觉。

刚睡着没多大会，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小顾？小顾，你来一下，有个病号情况不太好。”

顾晓姿猛然惊醒，她转动双眼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睡在另一张床的孙多多和孙小鱼也被这个声音吵醒，不安分地动了几下，怕吵到她们，顾晓姿一个鲤鱼打挺，披上件衣服出了门。

“怎么回事？”她边走边跟护理员了解情况。

李姨一脸难为的说：“本来不想打扰你，可那个病号我瞧着不对，你快去看看，我怎么感觉她好像活不过今晚了呢。”

顾晓姿大惊，知道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也不敢多耽误，快步跟着李姨来到了病房。

还没到地方，远远就听见压抑的哭泣声，顾晓姿忍不住加快了步伐，病房外，小护士鹿娜已经在那里等候，看到顾晓姿来，急忙闪开位置，将床上的病号暴露在顾晓姿面前。

她这才看清楚，躺在病床上的哪是个老人，分明是一个大概有30来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她紧闭着双眼，嘴里出气多进气少，胸腔起伏不定，手上挂着的液体已经滴不进血管，慢慢从针孔中渗透出来，浸湿了那一块床铺。

顾晓姿忍不住低声问鹿娜：“这是什么情况？”

鹿娜把她叫到走廊：“这个女的是卵巢癌晚期，前几天办了住院，就是做临终关怀，这两天一直用吊瓶挂着营养液吊着那口气，今晚针头一直堵，冲也冲不开，我看着情况不太好，已经打电话联系了医生，还有，她家属都知道什么情况，那个站在一旁的就是她老公，抱着她3岁的女儿，趴在床上哭的是她父母。”

刚才没有注意，顾晓姿探过脑袋往里面看，一个男人神情呆滞地站在病床一边，怀中抱着个什么都不懂，还摇摇欲睡得女孩。而哭得最伤心的，莫过于这个女人的父母，丧女之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下来的，这比往自己身上割肉捅刀子都痛。

没过多久，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顾晓姿和鹿娜一起进去，刚刚还喘气的女人，这时候已经平静了下来，再也感受不到癌症给她带来的所有痛苦了。

按照一般处理方式，顾晓姿找来了几个护理员，想帮着女人穿上衣服收拾行头，女人的母亲接过来婉言拒绝了。

这个坚强的母亲，忍着这世界上最大的苦楚，强撑着露出笑容，看着床上珍爱的女儿，温柔说道：“我亲自给她穿，她生下来那天，就是我给她穿的衣服，现在走了，理应也是我给她送行，我的好女儿，你只陪了我短短三十载，却留给了我往后人生中无尽思念，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明明昨天你还在我怀中哭闹，让我感叹生命带给我的奇妙，今天我就要面临你的离去而束手无策，女儿，你路上走好，妈妈在，不用怕，前方的路妈妈给你照着，你大胆走别回头。”

句句戳心，字字潸然泪下，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一切穿戴整齐后，护理员们小心把女人抬到了楼下停尸间，等待明天灵车过来拉走。

自始至终，女人的丈夫没有说过一句话。

凌晨2点，事情告落尾声。

刚才还熙熙攘攘，挤满病房的人，现在空空荡荡，只留下一张空床在那里，过不了几天，又会有另外一个人再住进来，而刚才这个女人也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忘掉。

因着这件事，顾晓姿睡意全无，她上办公室里，从李萍抽屉中拿了包咖啡冲泡，瞬间双眼瞪直，精神了不少。

“小顾啊，你还不去睡？”李姨刚忙完，正巧看见办公室灯亮着，顾晓姿在里面坐着不知道想什么。

“不睡了，睡不着了。”

“你不会因为刚才那个女的才睡不着吧，咱们养老院这种事常发生，都不叫事了，你心里不用有什么负担，还去睡你觉就去睡你觉行了。”

李姨的话让顾晓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李姨脾气大大咧咧，嘴上有时候说话没个把门，但心底不坏，她能这么说，也只能用见多了这个场面才解释。

也不怪李姨这么说，顾晓姿干了这么久，有时候还是接受不了身边的人突然一下子死亡，她又想起了王立民，走之前仿佛有预兆一样，特地把自己叫过去，只为了吃碗面聊聊天。

现在想想，顾晓姿也释怀了，起码王立民走的时候肚子里是吃饱了，不像管从军，饿着肚子没了，就算托成了鬼，也是个饿死鬼。

“你说，李姨，她对象看着一点也不伤心的样子啊，死了老婆跟死了个陌生人一样，除了在那站着，让他上手帮着搬一下都不敢碰。”

面对顾晓姿的责问，李姨只是轻叹一口气：“这算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无夫妻，生了这个病，不仅折磨自己，也折磨周围的人，再好的夫妻，他心里也被慢慢磨没了耐性，估计着心里早就盼望了那女的快点死，这样大家都解脱了。”

好吧，顾晓姿承认，李姨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古人诚不欺我，一旦夫妻双方有一个人生病了，那就是考验另一方的感情，到底有多重要了。

很明显，那个女人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这不是顾晓姿应该思考的，她要开始第三次巡房了。

凌晨3点，已经有护理员开始陆陆续续打扫卫生，趁着间隙，给每个老人暖壶里接好第二天的热水。

凌晨4点，所有护理员全部起床，给每个老人擦洗身体，换尿片尿裤，倒尿壶里的尿液，收拾垃圾。

凌晨5点，照料进行到一半，陆陆续续有老人起床，隔着办公室玻璃，顾晓姿能看见外面有三两个老人在走廊上遛弯，看见顾晓姿还不忘跟她打招呼。

这个时候，每个屋里的卫生要全部打扫干净，不留一点污渍和杂乱给下一个班，垃圾要全都清倒出去，床头桌不准放任何物品，要保证干净整洁，有卫生间的屋子，不允许出现一点异味，要是有哪一点被发现没做好，是要被点名扣钱的。

严格的要求就能造就整洁的房间，她们按照万玲的规章制度，一直保持着这个节奏，所以才让千岁树养老院在这里站稳了跟脚。

早上6点半，高照的餐车吱拉吱拉推了上来，每片区域接过糊糊后，优先喂需要吃糊糊和插胃管的老人，再紧凑出时间，安顿好其他老人准备吃饭。

早上7点，所有人员到齐交班，准时准点开始分饭喂饭，顾晓姿也忙了起来，她比任何以往时都要热情高涨，就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永远抢在别人前面干活。

8点，正式上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人心里都是心知肚明，但总是不服气，想与天争一争，与阎王拼一拼，到寺庙里求神拜佛，求一世康宁，求下世顺遂，求孩子金榜题名，求家人身体健康，所求不过人之常情，可有的时候，却偏偏要给你磨难，让你在挣扎中体验了所有人性。

说是考验你诚不诚心，其实也就在问你抗不抗折腾罢了。

人财两空，才是这个病最正确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