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民死了。死在一个平常的早上，死之前毫无征兆，如往常一样，死之后也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轰轰烈烈的抢救阵仗，没有什么哭天喊地的孝子贤孙场景，只是用平凡的心态坦然接受了自己死亡，他大概是高兴的。

保姆进门发现他时，他坐在沙发上仰面闭着眼，就跟睡着了一样，安静又祥和，不受任何人打扰，让自己归于了宁静。

保姆走近后才发现不对劲，他一动不动，用手一碰，身体都僵直了，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保姆当时吓出了尖叫，跑出了屋，吵闹声引来了不少人，淅淅索索很久，才听到有人指挥打120，还有给他儿子打电话。

事实已成定局。

顾晓姿早上还没睁开眼，就先接到杨丽颖的电话，担心顾晓姿会有什么激动心理，她说的时候尽量听起来柔和一点。

出乎意料的，顾晓姿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并没有太大的感情波动，她平静到无波无澜，连水花都没溅起来，沉默了良久，也只是回了句‘知道了’，算是给了杨丽颖回答。

还是有些不放心，杨丽颖眉头紧锁，心里七上八下，毕竟昨晚顾晓姿是唯一一个见过王利民的，有些能找事的家属总会揪着点东西不放手，或要钱、或要听最后留言，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将罪赖在顾晓姿身上，不管是哪一种，都够顾晓姿喝一壶了。

顾晓姿静静听着，没做任何反驳，在杨丽颖说完后，才回：“...你放心吧，他家里人不会的。”

是的，王立民的家人早就恨不得他快点死，谁还会在意他怎么死的，死之前都说了什么，只要人死了不麻烦他们就可以了。

想起昨晚王立民句句剖白，她心中涌出一股悲凉。

养儿防老，养的是什么？防的又是什么？

有的人将父亲高高捧起，生怕落下跌倒，有的人恨不得将父亲踩在脚底，碾碎他一切，换取一点可怜的价值。

顾晓姿躺在床上，空洞的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她从衣柜里取出一身素色衣服，穿好后，在临街商铺买了纸钱和元宝，去送王立民最后一程。

市委大院里又是一片热闹，连在保安室里打游戏的青年也忍不住探出头来看。

灵车停在路旁，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圈人。

他们前天还在议论意外死亡的管从军，今天又把话题转到了王立民身上，顾晓姿嗤之以鼻，她非常不屑这种背后议论旁人的行为。

王立民死的突然，什么都没有准备，顾晓姿进屋时，还听见王世军正打电话定纸扎寿衣还有丧葬一类的东西。

保姆在边上吓得不敢动弹，王立民是她当保姆后上的第一家户，虽然难伺候，但家属给的钱多，她也就硬着头皮来了，没成想，伺候了没两天，突发这个情况，对于她这个新人来说，有可能是一辈子抹不掉的阴影。

“你来的时候我爸就死了？”王世军对王立民的突然死亡有些许震惊，他很不愿意相信，甚至出现了质疑：“你昨晚几点走的？走之前我爸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我……”保姆语无伦次。

顾晓姿同情地看她，从后面站了出来，她先是朝躺在床上的王立民鞠了一躬，神情淡漠地说：“昨晚我在这里，王大爷让我给他下一碗面条，吃过后，聊了会天，他就撵我走了。”

“就这样？”

“是的。”

王世军质疑，他爸爸身体不好是常态，大手术小手术经历了不少，哪一次都在鬼门关下闯了下来，他虽然不想承认，但没办法，他自己有时候都厌烦了这种没有意义的抢救，有无数次都对手术室上方亮着的红灯产生了麻木。

听到他死了的那一瞬间，王世军是解脱的。

例行还是要问几句，王立民死之前没有折腾，没有招呼的全家都在跟前，没有大声吆喝骂人，就这么安静、悄无声息地去世，还是让他心里有一点负罪感。

“那我爸昨晚没什么怪异？”他又问：“没说什么话？你说他叫你来的，之前不是发了很大脾气把你赶走了吗？怎么会又叫你来，就为了让你下完面条，聊聊天吗！”

王世军咄咄逼人，誓有一种不问出点结果就不罢休的架势。

周围人都屏住气，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顾晓姿身上，看她会怎么回答。

顾晓姿没有一点慌乱，她有条不紊地走到卧室里，在众人的注目下从衣橱最下端拿出一个黑色箱子，她放在地上，拍走上面的浮沉，摊开在王世军的眼前。

人群中爆发出不小的议论声。

王世军也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为别的，那里面整齐叠放着一套藏蓝色金线寿衣，边上还有双崭新的黑色寿鞋。顾晓姿双手捧出，一一放在床尾。

“王大爷早就准备好了去世后这一套衣服，他就怕自己哪天突然死了，你们什么都不会，不懂，给他瞎准备，所以早早买好了放在衣柜里备着，没成想，这一放又活了两三年。”

王世军脸上猛地蹿上一股火热，羞愧之心占领了胸腔，让他无法正视躺在床上的王立民。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你别在这里转移话题，我爸怎么没和我说过？更何况昨晚他和你待在一起，你说他没有一点迹象谁相信啊。”

“那他为什么不和你说！”顾晓姿疾言厉色地问他。

“我…”

“你什么时候尊重过他！王大爷比谁都清楚，你心里一点也没有他，但他还是尽自己能力给你留下了家当。你自己看看，那个箱子下面是不是放着两张存折，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给你大哥的，他不偏不倚，全都存了一样的金额，你不信就自己看看。”

说完，顾晓姿再没有理他，转身去洗手间打了盆水，取了毛巾，为王立民最后整理一次仪容。

王立民遗容没有任何改变，和睡着一样，相比那些因为病痛而受尽折磨，临死之前面目全非，都看不得本来面目的人，王立民是幸运的。

存折捏在手里，被王世军攥变了形，他用仅存的理智克制自己，他翻看了两张存折的内容，都无疑写着同样的数额。

整整八万，两个人就是十六万。

这些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是怎么存下来的，现在已经无人知道了。

顾晓姿熟练地进行着一切，周遭所有环境对她都无关紧要，她在养老院干了不少时间，见到了老人用各种方式脱离这个世界。

猝死的、病死的、忧郁至死、意外死亡、折磨而死，死之前或安详，或狰狞，或不甘，或无奈，或解脱，或心有牵挂，这些通通都像过电影一样在顾晓姿脑中闪过。

王立民死得挺好，老一辈的人对这种死法都视认为一种福分，身体不受罪，耳根子也清净，说不准下辈子还能投个好胎。

“王大爷，我来为你穿衣，穿鞋，你走好，到了下面冻不着，不硌脚。”

顾晓姿先给王立民穿上了袜子，套上寿裤，她第一次为死去的人穿衣服，动作却异常熟练，整理好寿裤，她才为王立民更换里面的内衬和上衣，穿戴整齐后，拿出寿鞋给王立民穿上。

她见过养老院里，护理员是怎么给老人穿鞋的，都是在人这边刚咽下气，就快速穿上，不然身体硬了，鞋子就穿不上了。

王立民死得时间少说也得有几个小时，脚和身体僵直到无法挪动，她也是废了很大力气才穿上衣服，最后卡在了穿鞋环节。

眼瞅着日头上天，灵车等在外面准备拉走去火葬场，司机都进来瞅了好几趟，屋里依旧没什么进展。

“我来吧。”王世军从顾晓姿手中拿过鞋，边穿边说：“爸，你安心上路，我们哥俩会好好的，咱把鞋穿上，穿上脚不凉，不硌脚，爸，我来给你穿。”

顾晓姿注意到王世军眼眶充血湿润，说话都哽咽着，有好几次都差点说不出口。

她紧忙提醒：“别把眼泪掉在大爷脚上，不然他走的不安生，有牵挂。”

王世军努力止住了眼泪，手下一用力，鞋子穿上了。

顾晓姿松了一口气，叫来了灵车司机一起把王立民抬上了车里，车门关上，承载着这个老人一生的旅途，到这里结束了。

人群又再次消散，王世军正准备跟上，他大哥还在国外，听到消息买了机票正往回赶，所以王立民的丧事现在全权由他负责。

顾晓姿在后面叫住了他：“那个…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从地上捡起100块钱递给他，王世军看了看，并没有看出哪里不对，他忙的要命，也就没注意什么细节。

“100块钱？你掉的？”

顾晓姿摇头，指着床角：“从那里抽出来的。”

王世军怀疑地看她一眼，走到床尾，拿手将被褥掀起...

哗啦啦——成片的红色百元大钞铺在床板上，飘落在王世军的脚边。

两人都被眼前这个场景震惊了，尤其是王世军，他猛然想到存折里的钱，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无论是他也好，他大哥也好，给王立民的钱一分都没有花，都小心藏在这一小块方地，到合适的机会在存到存折里，一点一点这么积攒下来，再小心放在寿衣下面藏好，只为有一天自己不在孩子身边，也给孩子们留下一点积蓄。

终于，王世军彻底崩溃，面对一地钱，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现在，他好像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没有爸爸了。

这个世界上跟他唯一有着纽带联系的父亲，用沉重的死亡来证明自己对孩子们的爱。

哭声延绵绝望，像个丢失玩具的孩子，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像个无人撑腰的孩子，像个…没有那么多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 「终于，王世军彻底崩溃，面对一地钱，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现在，他好像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没有爸爸了。

这个世界上跟他唯一有着纽带联系的父亲，用沉重的死亡来证明自己对孩子们的爱。

哭声延绵绝望，像个丢失玩具的孩子，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像个无人撑腰的孩子，像个…没有那么多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