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加重了一股邪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雪还在下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周围店铺已经早早歇业回家，这个天气，就算开门也不会有客人，还不如回家吃点热乎饭，往床上一躺看电视呢。对面居民楼挨个亮起了灯光，反射在养老院部分已经关了灯的房间里,相对于居民楼的烟火气，那些住在养老院里的老人，只能出神的看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德兰被临时安排在了另一个房间,今晚对于她来说，更多的是害怕和惊吓。第一次看见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死在自己眼前，是一种前无所有的恐惧。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死亡，并且也接受自己有可能随时死去，可当真正面对死亡这个刽子手，在自己前面轻而易举夺走一条生命后，赵德兰只剩下恐惧。

韩琳在一旁不停安慰她，即使这样也无法让她平静下来。这个新房间里除了她只有一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那个老人被摆成一个怪异的姿势斜躺在床上,后背放着枕头支撑，双腿之间也夹着一个枕头,胳膊随意的搭在床边。韩琳给这个老人换好尿裤后重新摆好姿势，又安慰了赵德兰几句就离开了。

屋里霎时安静了下来，赵德兰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她心里发毛，虽然这个屋子里还有一个跟她一样能喘气的老人，可那个老人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空洞的双眼在黑暗中和赵德兰对视着，这让赵德兰怎么能安下心来休息。

这一晚，注定是无眠之夜。这也更让赵德兰加重了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想法。

那间屋里，梁鑫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万玲的意思，先把老人抬到楼下停尸间以后再做商量，可李健两口子愣是拦着不让，非要当场要个说话或者赔偿，不然就在这里一直待着不走。

这事真是头疼得很，任凭李萍怎么解释，好话都说尽，可那两口子就是油盐不进，只认钱一点道理都不听。

桌子上还放着凉透的饭菜，不光如此，顾晓姿还看见床头桌的杯子上还放着她中午给梁奶奶的那个地瓜。地瓜被掰成了两半，只留了一半在桌上。顾晓姿想起梁奶奶那偷吃的小表情，心里难得起了一丝安慰。

起码…梁奶奶是吃了想吃到的地瓜以后才走的，也算是没有遗憾吧。

不过…顾晓姿看着面前坐在地上耍泼打浑的两口子，还有躺在床上已经僵硬的梁奶奶，除了难受可怜以外，更多的，是嫌恶这没良心的儿子。

“李姐，别说了，他们不是要耍赖嘛，那咱报警处理行了。”

听到顾晓姿这么说，王蓉接着来了脾气，她站起来指着顾晓姿的鼻子就骂：“好啊，报警就报警！到时候你这个杀人犯还有什么话说！”

“你别得寸…”

顾晓姿拦住了要为她辩解的万玲，往前一步直视王蓉，一字一句说：“我要报警，首先要告你诬赖我。梁奶奶是突发疾病去世，这个在你们来住养老院时所签的合同里有写，这份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应，拿到法院那里也是合理的。并且，我们还可以请专业的法医做司法解剖，确定梁奶奶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去世，如果你们觉得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赖上我们让我们赔偿的话，就先按照相关程序签字，等解剖结果出来以后再来找我们谈话。”

屋里鸦雀无声，都被顾晓姿几句话给镇住了。

顾晓姿继续说：“还有，中国讲究人死了以后要入土为安，老话也说死者为大。可你们作为老人的儿子、儿媳，从来了以后没有问老人一句话，就先在这里拿着老人尸体做要挟，来换取那所谓没有的赔偿金。你们还有良心嘛！梁奶奶能死的安心嘛！”

大概哪句话触动了李健的内心，让他恢复了一点良知，可他并不想这么作罢，即使知道是自己错了，他也要想办法推到别人身上，来让自己成为那个可怜人。

“你…你们怎么说都有理！不是要报警！你报…报啊…我就不信，警察来了还能也偏向你们。谁怕了，有合同怎么了？有合同就要听从你们养老院？那都是你们为了以防万一好推卸责任的东西，根本不能算作数…”

李健的底气明显下降了许多，现在就撑着最后一丝硬气，打算能要多少就要多少。

万玲也不甘示弱，她在一旁忍了半天，这会彻底忍不了，拉下脸说：“李健，你难道不知道梁奶奶为什么会死？你前两天才来找过梁奶奶，今天就出了事，这中间你来了以后，跟梁奶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又能解释清楚吗？梁奶奶为什么来养老院住？你又能逃脱了关系？这些你不用跟我们撒泼，等警察来了，还有我的律师来了以后，你去跟他们解释，恐怕到时候，你还要赔给养老院损害名誉的钱呢。”

听到这，李健才真正的恐慌了起来，他其实就是个空架子，看起来很厉害，但要是别人比他还硬气，那他就乱了阵脚，成了个缩头乌龟。他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往王蓉那里使眼色，让她赶紧想办法解决。王蓉大概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气势也蔫了下来，但还是梗着一股气。

“你们别以为这么说事情就算完了！你等着，你们不是找律师嘛，那我们也找，看到最后谁厉害！”王蓉踹了李健一脚，恨铁不成钢的说：“赶紧走，你这个懦弱玩意，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你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快点！还在这丢人现眼！”

李健捂着屁股，又往床上看了看：“那…我妈怎么办？我们把她接回去还是…”

“接回去？！”王蓉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她上去拧住了李健的耳朵，咆哮道：“一分钱没有还指着我给她送丧？！想什么呢！怎么弄是你的事，那是我家，不准往家里拉，要是我妈还有孩子吓出个好歹，我饶不了你。她们养老院不是有停尸间吗，让她们放停尸间，等事情都处理完了再拉去火化了。”

李健大气不敢喘一个，只能乖乖听着他老婆安排。王蓉跟万玲她们又说了几句狠话，就直接走了。李健跟在后面，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死去多时的梁奶奶，嘴唇嗫嚅几下，最终什么话也没说，跟上了王蓉的脚步。

事情总算是过去了，几人却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感觉。最后，儿子还是放弃了母亲，把梁奶奶独自留在了养老院离开了。

万玲招呼了几个人过来，让韩琳找出梁鑫为自己准备的丧葬衣服，又亲自打了盆热水，给梁鑫擦脸擦手，还不忘把脚也擦一遍后，给穿上了袜子。

刚去世的人应该趁着身体还没有僵硬快速穿好衣服，要不然后面身体硬了，就没法穿了。梁鑫是突然去世的，一切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加上李健两口子闹了这么长时间，等李萍她们给穿衣服时，身体早就凉透了，胳膊已经僵硬的回不了弯，衣服根本就没法穿。

几人忙的满头大汗，还是没办法。可寿衣是老人走后最后一点体面，就算困难也要想办法床上。这时，赵淑琴想个办法，她说弄盆热水把梁鑫骨关节那里热敷一下，看看效果怎么样？李萍她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赶紧吩咐着着手准备。

人群散去，就剩下顾晓姿还在梁鑫的床前。她温柔看着这个面容祥和的老人，就好像在看一个熟睡的孩子。

人活和人死，真是一念之间。

她和梁鑫相处时间不长，但孙小鱼却和梁鑫非常合得来，孙小鱼能认那么多字还有背诗，都是梁鑫的功劳。直到这会，孙小鱼还没有接受梁鑫的突然去世，在宿舍里躲在孙多多怀里大哭。

“梁奶奶，咱俩中午那霎还说过话，你还让我不准打小报告，怎么才这么一会功夫，就再也见不到了呢。”顾晓姿拿起未穿完的衣服袖子，一点一点往梁鑫胳膊上套，嘴里一直跟梁鑫唠着嗑，就好像梁鑫还活着一样，“梁奶奶，我现在给你穿衣服了，你配合我一下啊，这样咱俩都省事。地瓜你吃了吗？好不好吃啊，早知道这是最后一顿，说什么我也再给你一个，然后多陪你聊会天。我跟你说，小鱼这会还在宿舍哭呢，她可喜欢你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跟我炫耀今天又跟你学了什么，你说你这突然走了，小鱼以后谁教？来，腿弯一下，咱把裤子穿进去…”

李萍站在门口拦住了准备进去的赵淑芹和韩琳，默默看着顾晓姿忙碌的背影。

也不知道梁鑫是不是真的有所感觉，一开始套不进袖子的胳膊，在顾晓姿的自言自语中，全部都穿好了，连最难穿的裤子，也轻而易举套了上去，最后就剩下鞋子。

梁鑫的脚又扳又硬，顾晓姿试了几次都没法穿上，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抱怨似的对梁奶奶说：“梁奶奶，你得穿鞋知道吗？穿了鞋咱好早点上路，这样下辈子又是完完整整的来。”

也是神了，顾晓姿刚说完，鞋子就穿上了。与此同时，一滴泪落在了床单上。顾晓姿赶忙转头，不让眼泪掉在梁鑫的身体上，她听这里的护理员说过，人走了如果让眼泪沾在身上的话，那走了的人会一直不消停，走了也不会安心。

可就在这一刻，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没有想哭的感觉，明明一开始都挺好的，怎么到这会了眼泪又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