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姿放好手中的文件，推开门去了古爷那屋。张霞还没有过来，她一进去就笑着跟古爷打招呼。

“古爷，我来了。”

两人这会熟了不少，古兆林也没有刚开始那样谨慎，让开位置，让顾晓姿过去。

“小顾啊，你会不会吸痰？”

顾晓姿搅拌的手一顿，疑惑的问：“会，给谁吸痰啊？”

古兆林指了一下床上，“还能是谁，我刚才叫那小护士吸痰，那小护士随便糊弄了几下，再让她们往里面吸吸就不乐意了，你要是会就太好了，先给她吸吸痰，然后再喂。”

顾晓姿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型吸痰机，应该用了挺长时间，连接吸痰管的位置，有一层厚厚的尘垢，挂在墙上也不明显，也难怪这么长时间顾晓姿没有注意到。

她放下手中的勺子，接过古兆林递过来吸痰管，还没等着打开开关，就听见床上传来几声深沉的咳嗽。

伴随着痰鸣音，呼噜声越来越重，一口浓痰从气管切开处喷了出来。痰液黏在管壁外面，随着呼吸还吸回去一些，脖子处也沾了一点，最大一块浓痰全喷到了前胸衣服上。

不仅如此，随着呼吸，一股难闻刺鼻的气味也散发出来，就好像一个人好几年不刷牙，或者说饭菜在牙里腐烂，总之，要多难闻有多难闻。

顾晓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本能躲开那些痰，生怕沾到自己身上。

“哎呀，你说说你，怎么这么厉害。”相反的，只有古兆林丝毫不在意，他像是见惯了这种小场面，对着那口难闻的气味就低下头，拿着卫生纸细心擦奶奶身上喷出来的那些痰液，“你是不是听见我叫小顾给你吸痰，不想遭那罪就自己咳出来了，你真是太棒了，这样咱就不吸了，饿不饿？我今天偷了会懒没给你做好吃的，不过我看高照中午做的不错，你瞅瞅，我那盘里还有红烧肉，你馋不馋？”

顾晓姿看见原本睁着眼的隋奶奶，在听到古兆林说到那盘红烧肉时，直接闭上了眼。

“噗嗤~”她忍不住发笑。因为她看见隋奶奶眼皮忍不住抽动了几下，就好像在忍笑又憋不住一样。

连古兆林也忍不住笑了，他看出隋奶奶那些可爱的小动作，也乐于享受这种感觉。

“好了，不逗你了，哪有什么红烧肉，你看那不就是白菜炖豆腐，小饼子嘛。”

嘴上虽然好好哄着，可隋奶奶仍没有睁开眼看。显然是真生气了，古兆林也看出来了，又说了几句好话，见隋奶奶仍然不睁眼理他，只好悻悻坐回桌边，倒了一茶盏小酒，看着电视里播送的新闻联播，默默吃了起来。

手中管子下了大半，顾晓姿看着两人之间小情趣，不禁有些发酸。古兆林和隋奶奶过了几十年，却仍能保持这一点小打小闹还不腻，真是难得。反观她自己，婚姻失败，无疾而终，出心出力不讨好，落得净身出户的地步。

别人是怎么经营婚姻的？而她自己又是怎么付出的？同样是婚姻，婆媳，生孩子，工作，有的人总能处理的游刃有余，不会让任何人抓住话柄。而她自己就是一团糟，活成了别人眼里的怨妇。

管子又一次堵塞，顾晓姿从回忆里回过神，她使劲顶了几下，依旧没有效果。她想起上次帮着丁玲喂饭，就是因为自己过于自信，一下子使劲大了喷了一床，给人添了麻烦不说，还丢了大脸。

这一次，她不敢那样使劲。她先把针管拔出来，在一旁碗里的清水里来回抽动几次，把里面糊糊清洗干净以后，又重新抽了一管糊糊接上胃管堵头，一点一点往里送。

还好，这一次没有出现别的情况，顺利将糊糊打完了。

“古爷爷，我打完了啊。”

古兆林这一次没有看，盯着电视问：“小顾啊。你今年多大了？”

顾晓姿愣了一霎，“我？过完年30了。”

一阵沉默，古兆林放下筷子，眼睛始终盯着电视：“真好啊，才30，我今年83了，好时光都过去了。”

“可是您的精神头还这么好啊。尤其对着奶奶，总是那么耐心。”

像是戳中了什么心事，古兆林挪开凳子，转向了病床，握住隋奶奶的手，经受住岁月苍老的皱纹，也染上一丝伤感。

“我跟她过了一辈子，可好像还是没有过够似的。”

如此平淡如水的诉说，可还是在顾晓姿心里泛起了水花。她拿着碗，拇指被她压的发白，苍白落寞的神情掩藏在口罩下。即使这样，她还是不可控制的羡慕。

羡慕什么？

她没有想明白，嘴角勉强撤出笑意，她问：“爷爷，你和奶奶怎么认识的？”

听到顾晓姿问起这个，古兆林眼中藏不住的笑，目光悠远，透过窗户回到了几十年前某一个画面。

“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才18岁，那时候我追她，她还不乐意呢。”

说到这，顾晓姿也忍不住笑了，她坐在病床另一边，好奇的问：“那你怎么追上的啊？”

“努力追上的啊，我们俩在一起工作，她在妇女连里，我在办公室，那时候找她吃饭，有一回，她生气来我办公室，指着我就说，让我以后别找她吃饭了，说全单位都说我们两个处对象。”

“然后呢？”

“然后啊…”古兆林拿出一根筷子，沾了一下葡萄，然后点了一下隋奶奶嘴唇：“我就说，那处就处呗，咱俩就是搞对象。”

顾晓姿看见隋奶奶眼皮跳动了几下，接着睁开眼，望着古爷爷。

“你醒了？你听见了？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我就是和你搞对象，等下辈子我还找你。”

仿佛做好了约定，握在古兆林手心里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回握，可是僵直的手指阻碍了活动，不过隋奶奶还是感受到了手掌里的热源。

顾晓姿并没有待多久，她插不进去，古兆林和隋奶奶都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插足进去。

出了门以后，正巧碰见张霞过来收碗，她往古兆林房门瞥了一眼，接过碗：

“喂完了？你真厉害，这老古家事最多，还专门挑人进去喂饭，之前有好几个新来的护工，他都不让她们喂，非要指定人，弄得些员工一听上他屋里帮忙，就推得比谁都快。”

顾晓姿没明白，古爷爷是有点事多，可也没有难伺候到这个地步吧，毕竟她就好好的在里面干活，古爷爷就从来没有说一句。

“是吗？可能我年龄小，古爷爷就让着我点，没有过多刁难我，我挺羡慕古爷爷的，尤其是看奶奶那眼神，简直麻得要命。”

“那当然，全养老院，老古家那是这个。”张霞竖起大拇指，眼里满是骄傲：“对待老婆是一等一的好，从来不让别人掺手，以前都是他自己换套管，消毒，有时候还给吃点什么脑梗之类的药预防，伺候的比谁都上心，连个褥疮都没有。”

顾晓姿从羡慕转变成了敬佩，自己以前没碰到过，以后也不一定能碰上古爷爷这样的男人。伺候人这活，说简单也简单，但是要长久坚持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在时间的磋磨下，从开始的期盼，希望，祈祷，到适应，接受，最后麻木死心。这一过程经历了多少心理折磨，恐怕也只有伺候的人才能体会出来。几乎很少有人能做到像古爷爷一样，每一天都把隋奶奶当成小孩子一样来照顾，精心喂养，贴身照顾，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一见到隋奶奶就高兴，倒真像热恋中的情侣，没有被时间冲淡一切热情。

回到办公室时，顾晓姿还揣着复杂没有想透。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她胡思乱想。

“喂，玲？”

“你怎么还没来？还没喂完饭？”

“啊？哦，喂完了，跟古爷爷聊了会天，你给我发位置，我这就叫个车过去。”

电话挂断，随后微信提示音提示新发送的位置。

顾晓姿换下护士服，整理了一下发碎，提着包出了办公室。

走廊人多了起来，多数能自理的老人在吃过饭后都出来溜达，也有几处老人坐在一起小型聚会，顾晓姿和她们打了声招呼，准备下楼。

“小顾。”

顾晓姿回头，是李萍。

“李姐，你还没走？”

“走什么，今晚我值班。”

李萍不自觉的活动了一下肩周，顾晓姿注意到她肢体僵直，开口问：“李姐，你是不是肩膀不得劲，我看你最近也没休息好，眼睛下面都发青。”

“可不是嘛，别提了，最近忙着院护，还有医院之间合作，值班又老是碰着老人出问题，也睡不好觉，我现在走路都试着晃晃悠悠，眼前发花。”

“你这样不行，我去护士站借个血压计给你量量。”

不等李萍拒绝，顾晓姿转身去了护士站。护士站外面没有人，灯也关着，门也锁了，顾晓姿去了旁边值班室。

正巧看见一个护理员扶着老人也在敲值班室的门，门打开，小护士从里面出来。

“阿姨，什么事啊？”

“小鹿啊，你这个陈奶奶又肚子疼得受不了，你快再给她点止疼药吃吧。”

鹿娜知道这个老人情况，因为一些疾病老是肚子疼，也因为小脑萎缩说不清哪里不舒服。她儿子领她检查过，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是老人老是喊这不舒服，那里疼的，没办法，她儿子就去医院开了一些止疼药，放在她们护士站代为保存，偶尔老人疼了过来要一粒，就给她吃。

“上午不是才给了一片，这药也不能吃多了，吃多了不行。”

鹿娜有些为难，她打开治疗室，顾晓姿瞅见里面台子上摆了两三个盒子，都用纸壳隔挡出一个个小空间，边上还贴着老人的姓名，然后摆着老人吃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