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十方宗门之首太清宫门下的圣人高徒，一个是天雍王朝四大宗师之一的符玺令。

二人一坐一躺，久久无言。

大概不聪的话戳中了韩恩的痛处，半晌，韩恩苦笑一声，双手掩面用力搓抹，揉得眼眶发红，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聪心底叹息一声，可不敢继续在伤口上撒盐，只是仰起头看着晨雾上有些阴沉的天色，沉吟片刻，出声道：“今日过后，小道会离开北凉，这就返回太清宫了。数日之后韩先生与陈念久动身，恕小道没法相送，故而今日相见，亦算是作别。”

“嗯？”韩恩有些意外，“你又为何走得这么急？”

不聪也不隐瞒，如实道：“大师兄有书信递来，西域灵山大雷音那边出了些事情，佛门三渡同时发出请帖，邀家师一行。如今家师不在峰上，小道就该速速回去，以防这期间，出现别的意外。”

这话一出，韩恩面色顿变，突然想到就在昨夜，陈念久曾询问过自己有关佛门之事。

那时他还以为，这孩子不过随口一问，可此刻与不聪这番言语一对照，事情或许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此次三赴北凉，从韩恩瞧见陈念久的第一眼时开始，他便很确定，那孩子的身上，一定藏有很多秘密。甚至某一个时刻，竟都让他也有种危险的感觉。

那是一种久违的心悸感。

是面对强大生命时，不由自主地想要谨慎提防、严阵以待的心悸。

尤其是在陈念久昏迷的那三日里！

韩恩心底思绪翻飞，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不聪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关于那个叫‘洛竹韵’的女子，韩先生不妨代为转告陈念久，若是心底放心不下，离开之前，可让她搬到这太玄山上来居住，有大憨师叔照应着，也不用日后过多分心了。”

韩恩点了点头，道：“老夫也是如此想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聪笑道。

他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韩恩挑眉看他，笑道：“怎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交代不敢说。”

不聪搓了搓手，试探性道，“只是想着好不容易遇见一位大宗师，若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离开了，总有种脱裤子不拉屎的遗憾。

要不……小道就与韩先生过两招？不过事先说好啊，点到即止，韩先生毕竟欠了小道一份人情，可不能让我带着一身伤回太清宫，要不实在太丢脸了。”

“呵……”

听着不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宣战”言语，韩恩哑然失笑，看着他道，“要过招就过招，说得这般可怜作甚？圣人教出来的徒弟，‘未战先怯’的念头可要不得。”

不聪浑不在意道：“毕竟是大宗师啊，若是跟您说话太嚣张，那可就有些自讨苦吃了。”

“其实……”

不聪眼神突然一凛，沉声道，“小道也想试试，我杨屠龙与大宗师之间的距离，家师所说的那一步之遥，到底差得有多远。”

韩恩眼眸微微抬起。

整个无名道宫前的偌大空间，瞬间恍如与世隔绝一般，万籁俱寂，不见丝毫声响。

韩恩依旧半躺在巨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茶盘那边的蓝袍小道士。

“好，如你所愿。”韩恩轻声道。

……

……

大宗师与圣人高徒的交手，最终以道号不聪、向来有“暴君”这等俗家名头的杨屠龙率先出手，先发制人。

不聪手掌探出衣袖，在茶盘上轻轻一拍，砰然一声，数只杯盏纹丝不动，却唯有杯盏中茶水涟漪四起，愈演愈烈，如同沸水一般。

而后，一滴滴水珠跃杯而出，笔直激射向韩恩所在的方向。

韩恩微微一笑，平静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想不到这道门的至高术法，竟是被你用的有模有样。”

说话间，一滴滴水珠明明精准命中在了他的眉心处，势如迅雷。然而下一刻，韩恩的身影，却诡异地变得透明。

他依然半躺在巨石之上，可那些水珠，却完全穿过他的眉心。

嗤——

一声轻微响动过后，第一滴水珠就落在了韩恩的脑后，在坚硬无比巨石上楔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凹陷。

而后第二滴、第三滴……那凹陷愈来越深，直到最后，水珠已经完全贯穿巨石。

这些水珠，本是至柔至弱之物，寻常可见。可偏是这样的虎跑泉冲泡出的茶水，却竟在不聪的手上，直接破开了太玄山无名道宫前这块不知存在几多年的巨石。

韩恩抬起眼眸，平静看着眼前一袭蓝袍的不聪，微微一笑。

不聪与他相视一笑，这第一招不过只是试探性攻击，他也根本未曾抱有什么幻想。

若是大宗师真得这般好对付，那也未免太廉价了。

真正的杀招，在于这之后。

下一刻，不聪身影腾空而起，双足点地，扶摇直上。

大宗师既然动用了“挪移空间”的术法，令他虽然能够瞧得见宗师身影，然而不聪心中清楚，后者早已不在此方空间之中。

他当下看到的，不过只是大宗师愿意让他瞧见的。真正的宗师其人，早已出现在头顶长空之上。

一掠千万里，倏忽之间。

正因如此，所以那些水珠，才会落在空处。

“韩先生这是准备请君入瓮？”

不聪脚踏虚空，身形不住拔高，短短几个呼吸，已然来到了穹天的云海之中。他环顾四周，准确看准一处方向，瞬间身影如电，消失原地。

砰！

极远处的云海炸出一道红、蓝交织的粗壮雷霆，而后迅速有两道身影分开。

韩恩飘然远遁，大笑道：“不聪，都说你一人独占世间八成龙气，依老夫来看，这话未免有些说大了。如今你‘御龙术’已经大成，‘腾龙术’略有小成，距离真正的‘屠龙术’，还相差甚远。所以‘杨屠龙’这个俗家名字，用的为时过早了。”

不聪眼神一凛。

大宗师言语，明明是从身前传过来的。可是他的两耳，却竟然听出了至少八道完全重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递出。

他竟根本捕捉不到韩恩所在的方位。

而既然寻不出对手身影，又如何与之交手？

“这便是炎帝姜离的杀人之术？”

不聪心有所感，眼神死死盯住远处那道在虚实之间不住变幻的身影，紧蹙眉头。

“不错。”韩恩道。

“当真……好生厉害。”不聪诚心赞叹。

这时间，韩恩的身影明明可以瞧见，可不聪却根本无法感知到。他周身上下的气息，像是完全融入了这方天地。

云海是他。

红衣蟒袍是他。

从四面八方传递过来的声音是他。

世间万物皆可是他！

再也分不出彼此。

不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下一刻，二人同时返回太玄山。

仍旧一个是盘膝坐下、手掌贴在巨石茶盘之上；一个手掌抵住太阳穴，保持着半躺的姿势。

好像谁都没有离开。

也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不聪抬起头看向韩恩，心悦诚服道：“小道输了。”

韩恩道：“可学会了？”

不聪道：“领域？”

韩恩点头道：“一语中的。”

不聪笑道：“只看出了七八分，余下的若要完全领悟，还需细细琢磨。”

韩恩闭上眼睛，轻声道：“你有的是时间，没必要着急。”

闻言，不聪张了张嘴，沉默不语。

韩恩道：“老夫已经时日无多，今日交手，依你所言点到即止，便算是老夫回报你的人情。”

“至于往后……就留给那孩子吧。”韩恩站起身，从太玄山的最顶处朝下看去，目光微微怔忡，轻声道，“日后他入了太清宫，你们隐峰中人，可不要……欺负他。”

……

……

大宗师与圣人高徒的交手，颇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味。

而北凉王府附近的那处集市之中，陈念久突然从摊位上站起身。

裴宝藏连忙站起，紧随其后。

“要不要与我去送一个人？”陈念久道。

“谁？”

“陈切玉。”

“他？”裴宝藏道，“送他做什么？他要离开？”

“不错。”

“你怎么知道？”

“当一个人从云端跌到尘埃底的时候，一定会想着寻找一处地方躲藏起来。就像森林中的小兽，一旦受伤了，也肯定会找一个隐蔽地方独自舔舐伤口一般。”

“你把他看作小兽？”裴宝藏一愣，失笑道，“你可别忘了，及冠礼上你可险些死在他的手上。”

“一码归一码。”陈念久道。

裴宝藏有些不解，“可不对啊，北凉王府本就是他的家，他又何必要躲？”

“不。”陈念久摇头道，“那里从不是任何人的家。”

裴宝藏神色一滞，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王府门前。

抬头望去，依旧是那块戗金填青大匾，依旧写着冰冷的“北凉王府”四字。

只是这块匾额，已非昔日之匾。

原先的那块，早在三日前，就被前王妃姜乔一剑斩碎。

此时大匾之下，一袭蓝袍的四公子陈切玉，正牵马走出，左手拎着一只很小的包袱。

而右手，无力垂在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