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见琼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位外公姜离留下的十三血浮屠护卫，其最后仅存的五人之一，脚掌在寒潭古涧的池岸旁轻轻一点，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仿佛踏上漆黑穹天中的云海之间，不过短短两个呼吸，就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

陈念久仰起头目视着那块猩红披风迅猛消失于视野之中，突然咧嘴笑道：“终有一日，我大抵也该能亲身领略那极高处的风采。”

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池塘，眼眸中掠过一抹坚毅之色，陈念久转身离开。

北凉王府走水，此刻间上下一干人等自然混乱，尽数都聚集在了距离后罩楼最近的后花园中。

陈念久一路兜兜转转，当靠近居中的那座绿天小野之时，闻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时间园中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靠在最前的一众婢仆、护卫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地布满了熏烟灰尘，尤其是其中几个明显无甚修为的家丁仆人，手臂、侧脸更是皮开肉绽，显然被大火灼伤。而即便是王府的一众客卿，下场也不算太好，身上衣衫被焚出一个个黑洞，鬓角胡须也被烧着，看起来分外狼狈。

见到他出现，一众客卿中，那个与陈念久几次三番交恶的扛纛之将，迈步走上前来，不怀好意地问道：“王府大火烧的如此厉害，九公子怎得此刻才来？难道说……”

这扛纛之将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姿态，让身后闻听此言的一众人等，心中顿时一警。

莫不是今夜这场大火，与这九公子有关？

人群中，一袭大红衣袍的陈神昭，冷冷看着他，面色不善。

而一向给人以时常怀抱宽大巨剑印象的四公子陈切玉，今夜罕见地两手空空。见到陈念久出现，这位四公子眸光顿时一闪，尤其是环绕左眼周围的那块殷红焰火胎记，更是透出一股诡异的颤动。

“前后相隔不过二十余日不见，他的气息，竟较之此前，又大有不同。看起来，这老九的境界，似乎又上了一层台阶，甚至……已经入了墟宫。”陈切玉心中一震，不过仍旧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对于众人或审视、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陈念久浑不在意地步步向前，平静道：“今夜睡得太熟，直到此刻方才被惊醒，怎么，我来得是早是晚，还要向你知会一声不成？”

扛纛之将咧嘴冷笑，故作姿态地两臂抱胸，“九公子说笑了，您地位尊崇，要做什么事，哪里用得着知会小人。”

他此刻言语听似恭敬，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是轻视傲慢，心底暗自冷笑，再过七日，就是你行及冠礼的日子，那一日，你必要接受同族同辈中三人的挑战。原本但能胜过一人，便算礼成，偏偏你不知死活地要与五公子定下生死之约，真是自食恶果。

如今五公子已然破境墟宫，甚至引发天象聚顶，有七色彩虹桥横于藏书楼顶。这意味着五公子乃天选之子，可你又算什么？好好活吧，任凭你牙尖嘴利，也不过只剩下七日而已。

当日太玄殿中，扛纛之将与陈念久一番言语交锋败下阵来，丢尽脸面。此后又在药王府中，被姚仙之以兵家手段，一巴掌拍飞出大殿之外晕厥过去，自此彻底沦为笑柄。这一切，都与陈念久脱不得干系，扛纛之将怀恨在心，此刻面对他，连明面上的礼数都懒得做了。

“既然不用知会，那何须你在这里多说废话？”

对于扛纛之将心中之所想，陈念久了然于胸，虽然对于那所谓的天象聚顶，他并不清楚，但却知道，此刻这扛纛之将的最大依仗，莫过于来自身后的陈神昭，以及那场他亲口提出的“分高下定生死”的及冠礼一战。

事实上，自他踏入这座绿天小隐之时，便察觉到了陈神昭身上的气息，比之当日太玄殿交锋之时所面对的，更要强大许多。而后者似乎是有心卖弄，对身上的气息波动，不加掩饰地流泻出来，远不像他，自始至终都在掩藏。

想到这，陈念久咧嘴一笑，一步步朝前走出，与扛纛之将擦肩而过之时，他脚步微顿，突然偏过头去，用最正常不过的语气，低声说了一句，“尊卑不分，彼其娘之……”

最后四字说出口，陈念久只觉得畅快极了，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出口成章”。

“你——”

骤然听见这突如其来的粗鄙言语，扛纛之将面色顿时一变，似乎也没想到陈念久竟会如此无礼。等到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要回骂过去，毕竟曾为军中之人，对这些可是信手拈来，然而却在将要蹦出牙缝之间的时候，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扛纛之将气的面色涨红，嘴唇颤抖。

“够了。”

便在这时，站在绿天小野下的萧王妃，突然朝着这边看过来，冷声道，“都退下吧。”

目光在陈念久的身上停留了许久，萧王妃又温声道，“念久，你留下来，本宫有些事要与你说。”

“是。”

对于萧王妃的话，后花园中一众人等哪里敢违背，连忙躬身揖礼，各自退去。扛纛之将深吸了口气，眼中对于陈念久的恨意愈发浓郁，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偌大后花园内，不过片刻，便只剩下萧王妃与陈念久二人。

众人离去之际，萧王妃脸上的温和笑意，已然渐渐逝去，与相隔她十余步之远的陈念久，漠然对视。

“与本宫一同走走如何？”只沉默了一瞬，萧王妃率先开口。

陈念久笑道，“姨母有命，怎敢不从。”

萧王妃指尖拨动着紫檀佛珠，缓缓走下绿天小野，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陈念久紧随其后。

初时他跟在萧王妃身后相距五六步远，接着只落后二三步，到最后，两人并肩而行。

此间寓以何意，不言而明。

萧王妃侧过头，瞥了一眼身旁少年的侧脸，见他气态如渊渟岳峙，巍峨不动如山，似笑非笑道：“西域三年，或许倒是成全了你。记得昔日在这王府之中，你可没有胆量与本宫并肩而行。”

陈念久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笑道，“八千里围杀，练就了一颗好胆，多谢姨母成全。”

萧王妃知他意有所指，浑不在意：“无妨，这该是你的造化。”

陈念久不置可否。

萧王妃道：“火烧后罩楼，是你做的。”

陈念久道：“不错。”

萧王妃道：“你倒是实诚，怎得这次不掩饰了？”

陈念久道：“这话，只在您的面前承认，等过了今夜，我大概就忘了与您说过什么。”

“……小狐狸”

萧王妃咧嘴一笑，“这‘大观园’原本是早已定下的大宴宾客之地，但今夜被这后罩楼一场大火连累，烟熏火燎，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及冠礼是否要延迟？”

陈念久道：“姨母想问的是，天雍的那位长公主，是否要被北凉王府拒之门外吧。”

被他一语道破心中所思，萧王妃再不掩饰，笑道：“虽然七日之后，是你行及冠礼的日子，但说到底，此事更关乎陈氏一族的脸面。若是以今夜这幅残破景象大宴宾客，你就不怕引起京都那边的不快，坏了圣主予你赐婚的好事？再者，及冠礼上四州三十一郡刺史、太守，少说也有一半会亲至观礼，顺便瞧瞧你这位带着半数前朝血脉的九公子，到底是何模样，届时就不怕被他们笑掉大牙？”

“这不正是萧姨母想要见到的吗？”

“不错，从大憨仙师造访王府之时，本宫便猜到，姚府君临终之前，一定会给你留下破解‘八指囚笼阵’的秘法。”萧王妃道，“本宫原本还在担心，以你这狡猾如狐的性子，真敢不顾一切地火烧后罩楼？没曾想，你倒真做了……”

说话间，两人踏上台阶，走进了后花园中的一处亭子里。

亭子左右，假山、水塘无数。

其水也秀，其山也明；水抱山环，山明水秀。

此亭名作沁秋亭，位于王府东南方位，十二地支中，东南方当为巳，巳为蛇。果不其然，在沁秋亭内的地面上，被凿出一条美轮美奂的石槽，弯曲灵动，好似一条游蛇一般。而石槽之中，流水潺潺，也不知是因为漂浮着花瓣还是别的缘故，阵阵清香之气，钻入鼻翼。

陈念久突然出声说道：“记得三年前离开王府之时，我曾说过要与姨母对弈一局，若我赢了，您便要告诉我母亲的身死真相。”

“不错。”

萧王妃点了点头，“你既然活着从西域回来，那便算是本宫输了这一局，你想如何？”

“母亲到底如何死的，不用你告诉，我也已经知晓。”陈念久面色突然一冷，“既然姨母承认输了，那便要拿出相应的彩头。”

萧王妃眼眸微微眯起。

沁秋亭中，气氛渐渐剑拔弩张。

“你想要什么？”

“再与姨母赌一局如何？”

“赌什么？”

“赌七日之后，一切照旧如常，我陈念久的及冠礼，能做到不借北凉王府一室一地，自凭本事接待四方宾客，不出纰漏。”

“！！！！”

此言一出，萧王妃眼眸顿时一凝，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此言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赌注是什么？”

“赌命，谁输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