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发现，这个世界最微妙的关系，不是情人关系，不是母子关系，也不是父女关系，而是父子关系。小时候父亲是战友，“哇”一声，父亲的双手接过来：“哈哈，是个大胖小子，真棒真棒！”长大后父亲是宿敌，“啪”一声，父亲的巴掌抽过来：“放肆，你个忤逆之子，快滚快滚！”

这形象的画面感是马文超跟我说的。我骂他信口雌黄，他说是亲身经历。

因为他有一个伟岸的父亲。

我冷笑一声说：“谁的父亲不伟岸？”

接着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我感觉他的父亲才不是伟岸，是伟大。

马文超的父亲叫马上发，马文超一生下来，妈妈难产，撇下父子俩相依为命。

马上发格外宠儿子，天天架在脖子上，招摇过市，儿子喜欢什么买什么。

有人问他：“富养女，儿子穷养，你不怕孩子以后无法无天啊？”马上发把剥好的桂圆塞进儿子的嘴巴，回答得干脆利索：“我才不怕，闺女富养那是给别人准备的，儿子穷养越养越穷，你懂个屁！”

于是，背地里别人说他太拧太憨太疯癫，他倒乐观，笑别人太呆太傻看不穿。

四年级，马文超有次从书上看到一句话：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回去他就问老爹：“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那儿子是啥？”马上发憋了半天，不知如何作答，对着窗口吐了几个烟圈，突然灵感乍现。

挥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最后工工整整地题了款——马文超小朋友共勉。

马文超接过气势恢宏的大字，两眼呆住，纸上写着：儿子是父亲上辈子的好基友。

马上发会长跑，年轻时在区里得过长跑冠军，梦想就是跑进世界的赛场上，为国家争光。

有了马文超后，他感觉力不从心，就把这一重任硬套儿子身上，每天早上逼着儿子一起跑步去上学。

马文超不想跑，马上发就用绳子拴住两人的腰肢带着跑。

从细雨霏霏跑到烈日炎炎，从月光朦胧跑到艳阳高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马文超不负父望，终于在三校联赛中拿了个长跑冠军。

马文超性格孤僻，经常遭同学欺负，不敢打架，就回家来求助马上发。

马上发告诉他打不过就跑，别人撵不上你，就赢了！

马文超听了老爹的话，一旦被欺负就跑，疯狂地跑，不要命地跑！

后来同学发现了他的秘诀，四面八方布了兵，马刀跑不掉了，就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马文超不敢给马上发说，后来马上发知道了，一副哲学家的派头教导儿子说：“拳头没用，要学会用心感化别人。”

马文超懂了，热心肠地跟别人相处，结果事倍功半，照样有同学欺负他。而且越来越严重，以前大概三两个，现在半个班级都在欺负他。                                                                                                                                       马上发彻底怒了，拍案而起：“去你的，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打他丫的！”

马文超听了老爹的教导，苦练两周的沙袋，把欺负他的胖子打得落花流水，一战成名。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马文超，反而朋友圈开阔了。

读中学时，马文超恋爱了，写日记，怕被马上发偷看，就藏在厕所里，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隔段时间翻看，顿时傻眼了——日记里的错别字被人画了叉号改正了。

马文超害怕老爹骂他，天天躲着。

终于有一天马上发找了他谈话，马文超吓得头都不敢抬。马上发抽了根烟，淡淡地说：“男人嘛，喜欢就喜欢，有什么躲躲藏藏的，不要耽误学业就行了。”

于是，马文超恋爱了，可惜是单恋，对方不喜欢他。

马文超鼓足勇气向姑娘表白，对方白他一眼说：“你能考全校第一吗？做到了，我就跟你好。”马文超牢牢地记住姑娘的话，拼命读书，眼镜度数像七月的气温疯狂飙升。

八月期考，马文超打败全校高手，一举夺冠，兴高采烈地找姑娘谈恋爱。

姑娘又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马文超傻了，天天放学跟着姑娘。

姑娘生气了，找人打了马文超一顿，还领出一个高大的男孩子说自己早不是单身了。

马文超彻底绝望了，一气之下，辍了学，开始混社会。

马上发得知大怒，忍着没吭声，弄了啤酒小菜，把儿子叫过来，说要用男人的方式来一次谈话。

马上发：“为什么不读了？”

马文超：“没什么搞头，早晚要赚钱，不如早进社会。”

马上发：“可你还小。”

马文超：“少啰唆，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马上发：“明天我去找校长，给你换所学校。”

马文超没理他，起身就要走，马上发拦住他：“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马文超不听，猛地甩开马上发的胳膊。

马上发打了他一巴掌。

马文超暴怒，一把掀翻桌子，跑了出去。

马上发望着满地的花生米啤酒瓶，心如刀绞，恍然觉得儿子长大了。

马文超成了社会青年，每天在街上游荡，马上发托关系给他找了个临时工。

第一周，马文超搞砸了工作任务，马上发向领导致歉。领导说：“没关系，他还小，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又过一周，马文超得罪了全单位的同事，马上发给领导道歉，领导说：“没关系，他还算听话，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第三周，马文超四天没来上班，马上发向领导致歉，领导闭门不见了。马刀去领工资，到了单位一看，工作台坐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

失业后，马文超更加不思进取，马上发担心他安全，隔三差五跟踪拦截，以防不测。

没多久，马文超谈了个女朋友，回来跟马上发说要结婚。

马上发提醒他三思后行，马文超执意如此。没办法，马上发只好给儿子置了新房，买了新家具，办了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婚后，马文超小两口游手好闲，天天在家里宅着看电视。马上发任劳任怨，乐呵呵地 给他们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

没多久，马文超的婚姻就出问题了，据说媳妇儿在外面有人，马文超没有确凿证据憋着没吭声，两人陷入冷战。马上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中间和稀泥，没想到稀泥没和成，却成了导火线。

那天，马文超关在房间打游戏，小媳妇儿成心找碴儿，说马上发洗衣服不干净，做的菜难吃，还夹枪带棒地骂了起来。

马上发勾着头拖地板，一声不吭。

马文超怒了，冲出来，上来就给了女人一巴掌：“臭娘儿们，给你脸了！”

两人厮打起来。

马上发上前劝架，被儿媳一把推倒了。

马文超暴跳如雷，掀起凳子就要砸女人。

马上发急了，重重地给了马文超一巴掌，媳妇儿拎上包，哭着跑了出去。

马文超气得全身哆嗦，“咣当”一声，关门进了卧室。

几天后，马文超离了婚，过上了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生活。

马上发独自守着房子，翻出马文超小时候的照片，心里像着扎一把刀。

混社会的马文超，很快进入了社团，瞒着父亲干起偷鸡摸狗非法的勾当。

有次邻居家的二狗偷偷地告诉了马上发，说马文超要杀人了，你赶紧看看去吧。

马上发开始不信，后来一想害怕了，该不会是真的吧？！

以前不管怎么混不吝，都是小儿科，这他妈完全是拎着脑袋跟法律干。

马上发不敢多想，锁上门，拦了车，就满城区找马文超。

花了一百多元，打听到消息，说马文超正在人民广场的某个地方盯梢，马上发没有犹豫，立即赶过去，到了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马文超，愁得满头大汗。

终于在一个小街口，马上发找到了伺机行动的马文超。

他隔着人群大吼一声：“你这个逆子，真是浑蛋，不学好！”马文超闻声看见老爹，胆怯掉头就开溜，马上发穷追不舍。

就这样，父子俩一前一后，长跑比赛似的你追我逃。

以前马文超跑不过父亲，现在父亲年龄大了，没多久，马文超就远远地把老爹抛在后头。

马文超刚要停下来喘口气，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瞟，老爹冲了过来。

马文超拔腿想逃，马上发冲上来，手到擒来，一把将马文超按在地上。

马文超被马上发扭送到公安局，交代了情况。

幸好警察事先布下天网地网，参加的成员全部被捕，关进了监狱。

马文超是自首，没有构成实质性的犯罪，父子俩又态度诚恳，警察网开了一面，马文超关了两天，就放了出来。

出来后，马文超对老爹置之不理，还叫嚷着要去救落难的兄弟。马上发火上心头，一脚将马文超踹倒，逼他屈膝面壁思过。

马文超不服气，跟马上发针锋对麦芒，马上发忍无可忍，抽出皮鞭就开打。

开始，马文超龇牙咧嘴地叫着，不躲闪，后来，马上发越打越狠，马文超吃不消，有意躲拦。

儿子一个错字也不说，马上发恨铁不成钢，咬碎牙关，往死里打。马上发打得红了眼，马文超忍无可忍，一把推倒老爹，拔腿就跑。马上发抱住他的腿，一把将他拉倒。捡起皮鞭，一鞭子抽在马文超的头上。

马文超痛得斜倒下去，砸翻了桌子，打碎了盘子。

马上发又冲了上去，马文超恼了，顺手拿起水果刀，一把将刀尖逼向了老爹的喉咙。

马上发愣住了，一字一顿地说：“好样的，敢给你爹动刀了！”

马文超哭了，没有把水果刀放下，全身发颤。

马上发：“动手啊，动手！”

马文超吼着：“你别逼我！别逼我！”

马上发嘶吼着：“来啊！不困难！往前戳一下，你就自由了！”

马文超急得双眼通红。

马上发振聋发聩地骂道：“娘的，真是出息了，杂种！”

马文超突然崩溃地大叫起来，“啪”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马文超蹲下来抱头痛哭。

此后，家庭陷入了冷战，马文超在家里天天玩游戏度日，马上发看不过去，托一个战友的关系，让马文超进了部队。

从此父子俩一个南方，一个北方，逢年过节也难以见上一面。

2014年，我参与一个军旅戏，认识了马文超。

马文超给我讲了余下的故事。

马文超参军后，假期很少，又跟马上发关系僵持，所以，父子俩几乎断了联系。

一晃三年过去了，马文超的探亲假全部用来训练军事技术，已经当了连长。

这期间，马文超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了马上发的几封信，信里写得很客套，不像父子关系。

马文超有时会看上一眼，后来信拆都没拆就烧了。

我问马文超为什么这么绝情。

马文超叹口气，给我看他的一个小手指，说：“这是那一次他打断的，我那时年少轻狂，感觉他没有把我当亲生的看，心里满满的恨。”

又过了几年，马文超成了营长，决定回家看看。

那一年，马上发68岁。

马文超到了家，家里的锁没换，以前的钥匙插进去，还能用。

马上发没在家，马文超将带回来的土特产放下，想着老爹还耿耿于怀不肯见他，顿时心灰意冷。

马文超不像以前，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他学会了妥协。

只可惜中途团部打电话，有任务让他马上返回部队。马文超在家里徘徊两圈，还是走了。

后来清楚了，马上发得知儿子回家喜出望外，出门买菜太久，误了时间，推开门才发现儿子已经走了。

马上发望着桌上的土特产，骂了句龟儿子，心里凉巴巴的。

他发了电报给马文超，狠狠地骂了一通，让他永远别回来了。

一转眼，五年又过去了，马文超要结婚了，他打算回去给老爹看看对象。

还没动身，就收到家里老爹生病的电报。

马文超脑袋转不过弯来，他无法想象那个意气风发的马上发会有苍老的一天。

他顾不上给团长打招呼，立即动身买了最快的车，回家。 到了家，马文超没有看到病入膏肓的老爹，迎接他的是一桌丰盛的宴席。

马上发乐呵呵的，神清气爽地拿出陈年的五粮液。

马文超先是生气，看到马上发的头发雪白，突然很心酸，又看着他脊背佝偻，心酸就成了心痛。

马上发打趣地说：“真是老爹上辈子的好基友，够意思，说回来就回来了！”

马文超被逗笑了，父子俩多年的仇怨，瞬间冰释了。

任务在身，马文超在家里待了不到三天就要走了。

临走那天，马上发送他到火车站。火车徐徐开动，马文超回头给老爹道别。

马上发望着儿子，身体摇摇晃晃，突然一头栽下去。

马文超脑袋蒙掉了，老爹不是告诉他他没事吗？没事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昏倒？

理智容不得马文超多想，他喊了声“爸”，慌忙跳下还没驶动的火车。

马上发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告诉马文超，马上发的病早在一个月就查了出来。

不住院，是老人执意要求的，说是不能让儿子担心。

马文超问医生老爹是什么病。医生给了他病历。

马文超看了一眼病历，晴天霹雳，白纸上字迹很清晰——肺部恶性肿瘤。

马文超明白了，老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是为了他毫无挂念地回部队。

留下他一个人跟病魔做斗争，他唯一算错的是，病魔比预想的要来得快。

癌细胞已经布满他全身。

化疗的日子，马文超每天都陪着马上发，父子俩聊聊从前，说说笑笑。

有时候，马文超推着马上发到医院外晒太阳，望着昏昏欲睡的老爹，马文超会忍不住想哭。

但他不能在老爹面前哭，所有的眼泪，他都交给那个无人的卫生间。

没多久，马上发的头发掉光了，面色苍白，仪态憔悴，老了十岁的样子。

马文超从他眼中看不到那种年轻时狼一样的雄性，取代的是那种一击就破的柔弱与无助。

有次，马上发起身要去卫生间，马文超睡着了，他刚站起来，尿液顺着裤腿流了出来，他痛恨自己，骂了一声，一脚将痰盂缸踢倒。

马文超慌忙过来扶他，马上发将马刀推一边，一步一步，徐徐地走进了卫生间。

还有次夜里，马上发心脏衰竭，呼吸困难，突然病危。

马文超吓坏了，路都走不稳跑出去大声喊医生。

医生把马文超赶了出去，关门抢救。

十几分钟后，医生放弃了，扯出白布，要盖住马上发。

马文超像只暴跳的狮子，抓着医生的领子，拿出军人狠劲儿骂道：“救不活，我就毙了你！”

医生无可奈何，马文超僵直了几秒钟，最终只能松了手，一头扎在老爹的身上，痛哭流涕。

马文超要盖白布了，突然马上发“咳”了一声。

马文超顿时惊喜，扯着嗓门喊医生。

医生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拿出医疗器具，测了血压、心跳。一切正常了。                                                                                                                                                                                                                                   每个人都感叹果真是鬼门关逃了一劫，奇迹！

马上发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好，提出要出院，开始马文超不同意，最后医生找他深聊了一次。

第二天，马文超领着老父亲办了出院手续。

马文超推着老爹，走在那条几年前的街道上，看着马上发跟老街坊打招呼，谈笑风生，恍如隔世。

几十年前，马文超坐在老爹的脖子上的情景历历在目，某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只要一勾头，那个甜得发腻的桂圆就会被塞进嘴里。

那段日子，马文超陪老爹打牌、看电视、下象棋，翻老照片，说以前的故事。

几十年来，家里第一次出现笑声。

后来有天，马上发提出要长跑，马文超不同意，马上发抽出当年的长鞭子，骂了句：“还记不记得当年老子咋收拾你小子的？”马文超争不过老爹，只好笑嘻嘻地同意了。

父子俩沿着当年马文超上学的路奔跑。

经过的风景变化了：老建筑推倒重建，电话亭拆掉替换成草坪，小梧桐也成了参天大树，唯独阳光依然很刺眼，父子俩的步伐声此起彼伏，声声敲击着时光的壁垒。

马上发光头穿着白衬衫，风头不减当年，马文超被远远地甩在后面。马文超望着父亲的背影，想起小时候老爹用绳子拴住他的腰肢。那时候，他还小，不喜欢跑，被逼着跑。

后来越跑越快，越跑越熟，就像现在，他浑身力量，仿佛穿越时空，父亲和他被时间倒流推着倒退，一点点脱去衰老，重新年轻。那时候，他最盼望的是超过马上发，打败老爹。

于是，马文超越跑越快，身上越跑越有力量，当他想起老爹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路上，老爹躺在百米之外，像睡着了。

马文超泪眼滂沱……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我搜完素材，打道回府写剧本。

临走当天，马文超来送我，我说：“故事很精彩，能不能提供一个经典的段子给我，最好画龙点睛的那种。”

马文超说好基友那段行不行。

我说：“Else。”

马文超望向天边的夕阳：“小时候，我的偶像就是马上发，有次马上发问我长大后想当什么，我想都没想说，当爸爸。现在我的对象给我生了宝宝，当爸爸了，马上发却永远离开了我。”“前天儿子会说话了，妻子教了他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爸爸，你想当什么？’我抚摸着马上发的遗像，百感交集地说，我想——当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