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暴雨后的某个上午，杜林带着相机闲逛在本市最有名的音乐学院。异国风情的设计让这个音乐学院成为市里排得上名次的景点。砖红色的教学楼间穿梭着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吸饱水的树叶在娇烈的阳光下吐露着水汽，校园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质香味。斑驳的树荫下，杜林正不停地找着角度思考着怎样才能捕捉到最完美的光线，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取景器里。那是一个半长发的女孩，白色的连衣裙外套着一件硕大的白衬衫，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橄榄色手臂，她蹲在杜林对面教学楼的墙边，不知道在干什么，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衬衫背后浮起的轮廓就像一对预展的翅膀，在杜林眼里这个女孩发着光，可能天使也就是如此了。杜林沉浸在自己对美的审视中，回过神来发现这个“天使”已经移形换影到他眼前了，杜林吓了一哆嗦，还好相机连着绳子重重的坠在他脖子上。你是不是偷拍我?女孩直勾勾地盯着杜林质问，视线里带着强烈的攻击意识。做贼心虚的杜林支支吾吾，一头卷毛显得更局促了，他觉着面前的女孩虽然没自己高，但气场已经一米八，势均力敌都算不上，心里编了一百个理由都说不出，大实话就自动蹦出来了，没...没有，就...就是觉着你太好看了。说出口后，杜林耳朵红得像辣椒，把整张脸都烧了，亚麻衬衫都被紧张而流出的汗吸在了身上，局促又增加了一分。女孩也是没见过这么清纯的“变态”，被眼前这个卷毛男生的窘相给逗乐了，她看着不知所措的杜林，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攻击性，遂一把将杜林的相机从他脖子上摘下来说，我得检查检查你相机，谁知道你拍了什么变态照片，明天晚上8点再来这找我。杜林看着自己花了几万块买的相机被女孩拿走，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拽住女孩胳膊说，我怎么知道你来不来。女孩哼了一声，把相机的存储卡拔了出来放进衬衫兜里，不耐烦地说，我叫刘丹羽，这个学校的毕业生，存储卡我拿走，你就算不来取也没什么损失，有问题我直接交给警察。说完转身跑进了教学楼，杜林手里捧着相机脸已经从红变成煞白，被掀开的存储卡槽就像刘丹羽在他密闭人生城墙上硬生生踹开的门。

杜林一晚上没睡着，待人温顺的他很少跟人起这样的冲突，何况对方又是个十足吸引他的姑娘，存储卡是他新换的，其实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即使丢了也没什么可惜，想了快二十多个小时，杜林确定这姑娘对他的吸引力实在是大于他的存储卡和他的羞愧。整理了一下卷毛，换了一身衣服，杜林顶着黑眼圈去约定的地点，晚上8点空气里的热浪已经下沉，微风穿梭在树枝之间，学校里显得更加凉快，但此刻的杜林却感到很热，心跳快到不行，他站在教学楼旁边的路灯下，心里七上八下地等了半小时也没看到刘丹羽的身影，觉得自己十分可笑，那份莫名其妙的期待也被理智消灭得所剩无几。杜林决定进教学楼的空调空气里凉快凉快再回家。

教学楼门口进去是空旷的大厅，大厅正对面的墙是一面宽阔的玻璃窗，夜晚教学楼里的等没有开得很亮，月光照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反射出柔软的光晕，复古的楼梯旋转着向上，像通往下一个八度的音阶。大厅两边是两条长廊，墙上知名音乐家的画像之间排列着数个音乐教室。左手边的尽头传来的钢琴声杜林感到十分熟悉，那是他知道为数不多的钢琴曲，《秋日私语》，因为图书馆闭馆、商场关门之前都会播这个，但这个人弹得听起来特别悲伤，和优美不搭边，和这个夏日的氛围也格格不入。杜林好奇地走过去，透过教室门玻璃往里看，看见弹琴的人正是那个让他想了二十多个小时的刘丹羽。和昨天不一样，今天的她穿得很随意，宽松的T恤松垮地扎在及膝的短裤里，半长头发随着音符飘动，透着清冷的侧脸让杜林的心又漏了一拍。看够了没?突然的问话把杜林从晃神中拽了出来。杜林硬着头皮推开门，无法直视刘丹羽，懦懦地说，我来拿存储卡，在外面一直没看见你，那个......昨天的事很抱歉。刘丹羽掏了掏裤兜，把存储卡递给杜林说，我看了里面也没什么，你拍的照片挺好看的，我的那几张我留下了，其他的还给你。杜林没想到居然还获得了称赞，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伸手就要拿回存储卡。还没等碰到，刘丹羽一下把手收了回去，带着一丝嘲笑说，欸，你这人挺有意思哈，一个抱歉一个谢谢就完了啊，我白给你当模特了是吗? 杜林感觉自己完全被拿捏了，又没有反抗的资格，回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刘丹羽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陪我吃顿饭吧，我想吃烤串，刘丹羽笑着说。

要怎么形容和刘丹羽的相识呢，杜林觉得最贴切的词是“诈骗”，看着眼前一手举着签子一手举着酒杯醉得满嘴跑火车的刘丹羽，杜林的心在这一整天就像坐在垂直90度上蹿下跳的过山车，昨天那个周身发光的天使怎么这么快就变成一个把签子都要撸出火星子的女酒鬼。疲惫不堪的杜林一个不留神没看住，刘丹羽腾地蹿出去跟隔壁的文身大哥碰杯去了，嘴里还嘟囔着，大哥，嗝...你...嗝，你这文身太酷了，我敬你一杯！杜林赶紧上去一边陪着不是一边把刘丹羽拽回来，文身大哥拿起酒杯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朝着杜林意思了一下，杜林头皮发麻，心想活了这小半辈子都没这么社死过。刘丹羽很能喝，能喝表现在进入一定醉的状态下就不会再往烂泥里醉去，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喝个没完，眼看串店都要打烊，杜林也有些晕晕乎乎，趁着还清醒把账结了扶着刘丹羽走出去。还好两个人身高没有差很多，杜林把刘丹羽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撑着她往前走，近距离的接触让杜林闻到刘丹羽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薄荷气味，杜林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他从小就是狗鼻子对气味十分敏感，这也是他头一次在女孩身上闻到这种味道，瞬间感觉清醒了不少。杜林扶着刘丹羽坐在马路花坛边上，问她，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刘丹羽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回他，不——回——家！那你手机给我我打电话给你朋友，杜林接着说。刘丹羽晃晃悠悠举起细长的食指，在空气里划得像个指挥家说，没——朋——友！杜林追问，那你爸妈呢?一天一夜没睡的杜林，耐心也快消失殆尽了。刘丹羽拿出自己手机，还没等杜林接住，她直接顺着领口塞进自己内衣里去了，完事冲着杜林斩钉截铁地说，不——给——你！杜林彻底泄气了，头一回遇见一个女人能比他老妈冯丽娟还难搞，一头卷发已经被他焦躁地薅成了头套。他抬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酒店，刘丹羽也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瞬间大声嚷嚷起来，你果然是个变态！还想去开房！嗝...亏我还把你当好人。杜林心想，就算我想开也没用，我也没带身份证。已经是后半夜，眼看着路上车越来越少，刘丹羽这状态实属扰民，杜林觉得把刘丹羽带回自己家好一些。转头问刘丹羽，那去我家?刘丹羽嘿嘿嘿地傻笑一会，点点头，自己伸出胳膊搭上杜林的肩膀，另一只手往前比划着说，走走走！杜林完全不理解这人的脑回路，但也实在没办法，只能扛起刘丹羽的胳膊，架着她转了个身说，这边！

快两天没合眼的杜林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睡得昏天黑地，杜林醒来已经是中午，干燥的眼角膜遇上正午的强光十分痛苦。杜林揉揉眼睛，一下子精神了，因为突然想起来家里应该还睡了另外一个人，他往卧室走，看见卧室的门已经敞开，里面没有人，被子整整齐齐地铺着。屋子里有股淡淡的薄荷味，这是刘丹羽存在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杜林拿起来看，是一排十分清秀的字迹，“昨晚上很开心，谢谢你陪我，这是我电话，138xxxxxxxx”。杜林看完觉得怪怪的，哭笑不得，好像是自己昨晚上奉献了什么身体上的东西，心里想着挺荒谬的就当成一场梦好了，刚要把纸放下，在光照下发现另一面好像也有字迹，杜林翻过来，上面写着，“就知道你不想联系我，所以我拿走了你一张照片，想拿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吧！”杜林彻底清醒了，赶紧跑到工作台，看到照片墙上确实少了一张，杜林心跳都停了，他不知道刘丹羽是怎么做到的，毫不费力地穿越他的城墙，避开所有的侍卫，一把剑直抵他的心脏，刘丹羽拿走的是他最爱的一张照片，几十张照片里唯独挑中了它。

那是一张贴在不起眼位置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无人教室的角落，干净的双人课桌旁教室的窗开着，半个窗上都爬满了爬山虎，阳光穿过爬山虎照在课桌上，照片里隐藏着的，是杜林想永远锁在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