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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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释疑
韦景煊又被合佳氏叫去。他走入慈懿堂时, 自己觉得好笑。想当初他作为载振贝子的“妻子”,几乎天天与这位婆婆斗法,每每将她气倒, 慈懿堂虽在边上, 却是难得踏入。如今他成了那木小郡主的丈夫, 倒意外受这位丈母娘的赏识, 短短几天, 他出于不同的缘由,已多次出入此间。
这次,韦景煊到的时候, 除了合佳氏和那木,他的大舅子载振也在。
载振看到韦景煊仍多少不自在, 韦景煊却恭恭敬敬地和他打了招呼。
自从溥仪退位后, 王府便如乌云罩顶, 无论主子奴才,人人顶着一张哭丧的脸。合佳氏的神情也宛如一个身抱隐疾的人, 她几次目示儿子,见他始终一声不吭,只好自己说:“载振,你不是有事要和景煊商量?怎么他来了,你又发起呆来。”
韦景煊听说, 忙转向载振:“不知大阿哥有什么事?”
到此地步, 载振只得说:“是阿玛的事。皇上宣布退位后, 他老人家精神萎靡, 我们想让他去天津散散心, 他却坚持不肯去……”
那木实在忍不住,插嘴说:“他们都怪阿玛收了袁世凯的钱, 相帮劝太后同意皇上退位,对他恨得了不得。现在革命党要进京了,他们匪性难改,袁世凯心性浮动,又靠不住,阿玛再呆在京里,肯定会有危险。大阿哥在天津有寓所,我们想劝阿玛暂时去那里避一避,阿玛向来聪明,可这次偏偏和我们闹别扭。我们怎么劝,他也要一个人留在北京。”
载振狠狠瞪了那木一眼,合佳氏也多次对女儿使眼色,那木还是一口气说完,又问韦景煊:“你和阿玛处得来,你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
韦景煊想了下奕劻拒绝离京的原因,没想明白,他说:“你们先不要着急,待我去问问阿玛,看事情还有没有转机。”
载振说:“你得赶快。我已经买好全家人明天一早去天津的火车票,要是不行,又得重新弄票。这两天去天津的人不少,火车票也不容易到手。”
韦景煊这就去找奕劻。他走时,把那木也拉了出来,问了她几句话,排除下奕劻是因为钱财上的原因才不想离开北京。
那木却误会了,她笑说:“其它事怎么安排的我不大清楚,不过钱的事你放心。额娘偷偷告诉过我,阿玛光在英国,就存了七百多万英镑呢。王府里的东西就全带不走,以后也断不会短少我们两个的花销。”
韦景煊点点头,心里暗暗佩服这位丈人的敛财手段。
告别那木后,韦景煊直奔紫梧书院。
奕劻难得在家穿着朝服,一副行将上朝的打扮。他脸色苍白,双眼泛红,像多日未修整的园圃,散发出一股颓丧的气息。
韦景煊还没开口,奕劻就说:“他们这回派你来了?你告诉他们,我意已决,谁来,我都不会离开北京。他们要走自己走。”
韦景煊十分迷惑,他说:“阿玛,你留在北京,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没有。”
“是不想去天津?”
“也没有。”
“那是……”
“唉,你别猜了,我就是不走!”奕劻沧桑的面庞突然显出孩子气的倔强,又掺着些委屈,他说,“事情到这般地步,是我一个人的错吗?现在倒好,为寻个替罪羊,把什么坏事都往我身上推。良弼死了,就说我暗中勾结革命党,所以他们从来不对我动手。太后自己耳根子软,被袁世凯一忽悠,就同意让皇上退位,也说我收了袁世凯的钱,帮着劝太后,一手断送我们大清的江山。我不收钱,皇上就不退位了?革命党就不进城了吗?我算是看透了。这帮人平时藏着掖着,该拿的一点也没少拿,现在却联合起来指责我,一边指责,一边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跑路了。我偏不走,让他们走。我一个人留下,守着紫禁城,革命军进来,就让他们先杀了我吧。让那些人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只贪图钱财的小人!”
奕劻情绪激动,说到后来,声音哽咽,竟哭了起来。看来他这几天,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韦景煊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心想:“这巨贪,不肯离开,原来是愧疚上了吗?”他忍笑,说:“阿玛当然不是贪财之辈,但朝代变迁,难免混乱,以你现下身份,孤身留在北京,怕会成为新旧两股势力的靶子。”
奕劻听到“孤身”二字,不由得一哆嗦,但仍旧逞强说:“那又怎样?反正我不走。”
韦景煊不再多劝,施礼离开。
他一回到慈懿堂,合佳氏和那木就围上来,连载振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韦景煊摇摇头。几个人失望地叹气,载振恨恨跺了下脚。
韦景煊也不理会,问载振说:“明天预定几点出发?”
载振一愣,说:“车子已经到了,装好东西,明早六点前得出发。”
韦景煊说:“你照常做准备,明天我们六点前走。”
“可是阿玛他……”
“你们先不要管他,也不要再劝他,明天我保证他会跟我们一起出发就是。”
对这番豪言,那木立即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合佳氏因小女儿相信,她也信了。载振尽管半信半疑,但他落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就希望能救命了。
所以庆王府的搬家准备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谁也没再多嘴劝庆王爷跟大伙儿一块走。
奕劻看着大家忙忙碌碌,似乎越来越不安,但他也忍住了,没有示弱。
晚上,奕劻提议举办一次家宴,为家人送别。
尽管世事艰难,但庆王府中大大小小的宴会从来没有断过。厨子习惯了奕劻的临时起意,随时在手边备着宴会材料,这天也很快就整治出来两大桌宴席。
奕劻在席上说了许多感伤的临别赠言,喝了不少酒,头一个醉了过去。
次日一早,奕劻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一个声音说:“王爷醒了,你们两个,把他抱到车上去!”
奕劻感到有人掀了他的被子,将他整个抱了起来。他忙睁眼,见下令的是韦景煊,执行的是他一个家丁,另一个家丁也在旁边盯着。
奕劻说:“这是去哪儿?”
韦景煊笑说:“阿玛怎么忘了?今天我们要赶火车去天津。大家都上车了,就等你了。”
奕劻摆动手脚,挣扎着要下来,口中直嚷嚷着“不去”。
韦景煊让家丁先放下奕劻,出去等着。他凑到奕劻耳边,轻轻说:“阿玛一意孤行,待革命军进城,你可是很危险啊。”
奕劻脖子一梗:“让他们来杀我好了。”
韦景煊冷笑一声:“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透漏了那么多消息给他们,他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我怕革命军一进城,孙中山先就忍不住要请你去吃饭。到时叫摄政王他们知道了,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待你?这才是危险所在啊。”
奕劻张口结舌:“你胡说,我什么时候透漏过消息给革命党?”
“阿玛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那次领兵到我姐姐的四合院去是为什么,莫非已经忘记了?”
奕劻跳了跳,惊惧地望着他:“你……你果然是……”
“不错,我早就是同盟会的人了。载振没告诉你么,我冒充我姐在你府上这么些年,你什么话没跟我说过?凡重要的、有用的消息,我无不立即转达了出去。你对我会的贡献,也是居功至伟啊。”
奕劻如受重击,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景煊把两个家丁叫进来,说:“王爷准备好了,你们快服侍他穿好衣服,然后扶他去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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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景煊一行人中途分道,载振带着二十几车家私的卡车队直接开赴天津,韦景煊则陪着奕劻、合佳氏一家坐火车去。
这一家光主子就三十来个人,加上仆人,浩浩汤汤百来号人,占据了几节车厢。
车站中熟人不少。他们一进来,就碰到了海军大臣载洵和肃亲王的长子宪章、次子宪德。宪章和宪德勉强上来问候了奕劻几句,载洵却对奕劻一家视而不见,扶着自己的母亲上了火车。
奕劻老脸羞红,赶忙一头钻进了车厢。
因为合佳氏随身行李尚有不少,韦景煊怕底下人搬运时有甚损坏,亲自在旁监督。
箱子太多,堵塞了两排座位间的过道。有些乘客没认准自己的车厢,从他们这儿上来,想往前挤,却被堵在过道上,便性急地叫唤着“让一让”。
韦景煊怕起冲突,也帮着递放行李。
他拎起一只大箱子时,后面一个粗矿的男人声音突然说:“喂喂,大姑娘,快放下这箱子,仔细闪了腰,我替你放。”
韦景煊回头看说话的人,见是一个衣着朴素、愣头愣脑的半大小伙子,他抢过韦景煊手中箱子,放到了一列箱子的最上面。
王府的下人们都笑起来,韦景煊也笑了。那小伙子眨着眼,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
有人说:“你再睁大眼睛瞧瞧,那是我们额驸,哪来的大姑娘?”
小伙子这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低着头钻过人群,消失在另一节车厢中。
韦景煊回到前面合佳氏和那木所在车厢,把被人误认作姑娘的事当玩笑说了。
合佳氏和其她人不知韦景煊曾扮他姐姐之事,也都大笑起来。那木却粉面含霜,冷冷地说:“你现在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利落的动作,那人也能认错,真是瞎了眼。”
大家被她一说,忙止了笑。
韦景煊坐到那木边上,偷偷拉了拉她的手,问她:“你生什么气?”
那木气得鸽子眼里浮上一层泪水,她说:“你好好一个男人,凭什么被那起人戏弄?”
“人家只是弄错了。”
“哼,那你高兴什么?”
“我哪有高兴?”韦景煊见那木脸色阴晴不定,便没敢再往下说,他岔开话题,“你不是喜欢糖葫芦串吗?我刚看到下面有人在兜售,我去给你买。”
那木这才重新露出笑颜。
韦景煊下车去找卖糖葫芦的。前两天下了场大雪,积雪融化,寒意像冰刀尖尖扎在人裸露的肌肤上。
韦景煊挑了两支晶莹红润的糖葫芦,给了钱,往回走。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景煊,景煊!”韦景煊一回头,看到了重圆。
重圆依旧狮子鼻、铜铃眼,发了福后,更透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温柔感。他的光头上长出了一寸来长的头发。
韦景煊笑说:“大师,你这是还俗了?”
重圆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没有,这些日子太忙,都忘了剃头。”
“你又要出任务?”
“是啊,有事去趟上海。你呢?”
“我先送丈人他们去天津,然后也要和我夫人一起去上海。”
“你结婚了?你……你是景煊吧?”
韦景煊点点头:“现在我长得太高,动作又太利落,已经扮不了我姐姐啦……”重圆看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站住等他。果然韦景煊呆了一会儿后,又开口说,“大师,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告诉我:瓶子里的空气因瓶子的形状大小,生成了自己的形状大小,离了瓶子,并无固定的形状和大小。‘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故于是中,观大观小,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
重圆有些讶异:“我们还说过这话?”
“说过的。当时我就想向大师请教,如何才能不受物转,反而转物?”
“你有什么困扰?”
“我……我不得已扮成我姐姐,时间一长,有时自己也糊涂了,不知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如今也有了妻子,我怕我行为举止不够刚毅果断,会令她也蒙受耻辱。”
“那你就学学那些‘刚毅果断’的男子,慢慢改掉身上的‘陋习’。持之以恒,总能成功。”
“可是,如果我本来不是那样的人呢?我也非得适应我所在的器物环境,把自己修整得面目全非吗?”
“有何不可?”
韦景煊不服气地瞪着重圆。重圆微微一笑:“这不是你要的答案?”韦景煊不说话。
“你们呀,一个个的,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非得向别人要求证。你都说了,‘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若能转物,则同如来’,怎么还来问我到底哪个才是你本性,究竟要不要修整你本性?我想想,你在庆王府扮奕劻的儿媳,温柔娇俏,楚楚动人;你答应帮我两位朋友运送□□入京,又飞扬勇决,当机立断。这里哪个是你本性?或者说,哪个是女子性格,哪个又是男子性格?男女性格,真有一定?即便现在如是定了,那将来又如何?本来没有什么男人性女人性,你是怎样的人,就是怎样的人。只要遵循你自身的真如本性,你自能破除迷雾,自由转物。”
韦景煊说:“大师,你的话,似乎有理,似乎无理。我要能按我的真如本性行事,自然也不会有许多烦恼。只是外界框限如铁栅栏,束缚的我不能动弹。我即便明了自己是怎样的人,却又怎能罔顾他人,完全依照自己的本性行事呢?”
重圆摇头:“你以为这铁栅栏是别人给你打下的,其实是你自己心里建造的。你若真想得明白,心里身外,自然无一栅栏。”
韦景煊皱眉沉思。他不由得想到韦春龄,觉得她和自己个性相反,处境相同,但她似乎并不像自己般整天忧心焦虑,即便一时为情所惑,陷入迷障,也能很快斩断困惑,活得随心所欲,莫非就因为她心中已没有束缚她的栅栏了吗?
重圆看看时间,拍了拍韦景煊的肩头,笑说:“别太为难自己了。你看,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也陨落了,没有什么栅栏,是过不去的。”说完,他拎起包和韦景煊道了别。
韦景煊在原地站了会儿,这才回去车厢。那木已经等得不耐烦,一看到他,便不顾周围人调侃的目光,从位子上站起来,向他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