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
作者:印久 | 分类:现言 | 字数:2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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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废墟
尚未入夜, 八大胡同处已经热闹起来。陕西巷一幢三层楼高洋房门口,白纱灯高悬,黄铜牌上写着“群青班”“一等”。
韦景煊三年前第一次被韦春龄带到这时, 还惶恐不安, 现在却已经是此地常客了。前天, 他不知为什么事又和那木拌了嘴, 下午跑来这里, 呆了两天两夜,至今未回。
韦景煊再度醒来时,身边已没了人。原先躺的是谁, 他记不清,也不在乎。
窗外光线轻薄如烟, 既像清晨, 又像黄昏。
韦景煊侧耳倾听, 听到隔壁客人纵声谈笑,虽听不清说什么, 但声音响亮,像一群初生牛犊,齐齐朝他耳边冲来。他又听到廊道里的杯盏碰撞声、门口的车水马龙声、老鸨的招呼客人声,他想:“傍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想是这么想, 身体却像被深海水草绑住了, 更往深处拖去。他懒洋洋地听任自己沉沦, 心里涌起股巨大的哀伤, 近乎绝望。
他想:“我是完蛋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他已经问了自己三年, 始终像檐水滴石。这次,也跟以往一样,仅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石头一无所动。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进来了,她走到镜子前补妆,从镜里看到韦景煊,笑说:“你可算醒了,酒量差还使劲灌。肚子饿不饿?我让人盛碗莲藕粥来给你喝。”
韦景煊喝了莲藕粥,留下五十个银元,在一片热情欢送中,离开了群青班。
老鸨已给这位出手阔绰的熟客叫好了车子。韦景煊刚要踏上去,却听身后有人叫他名字。他一回头,见几个中年男子也从楼中走出,为首一个,竟是曾经打过他屁股的秦逸民。
秦逸民在这儿碰到他,又惊又喜,他说:“我白天去你那儿找你,陌青丫头说你有事不在京城,大概今晚回来,我还想着晚上再去碰碰运气,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韦景煊禁不住脸上一红,秦逸民却毫不在意,“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和几位朋友刚刚谈到兴浓,打算乘兴去圆明园一观。你若无急事,不如随我们同去。”
韦景煊还不想马上回王府,便答应一起去。
他们一行五人,原先的马车太窄,又等了辆大车,才一同上去。
秦逸民向韦景煊介绍另外三人。一个叫邓孝可,有点富商模样,年纪最长,已四十开外。另两个罗纶和蒲殿俊,均在三十五上下。秦逸民说他们“俱是四川报业巨擘”,三人忙谦称不敢。
韦景煊觉得这三人名字有点耳熟,忽然想起奕劻前两天跟他说过的四川铁路之事,他说:“三位这次上京,莫非是为了打听川汉铁路的断案?”
三人互相看看,心中均想:“这人好敏锐的嗅觉。”
邓孝可说:“诚如所说。川汉铁路之事,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传言朝廷准备将划归商办的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咨议局和铁路公司已分别上京活动,咨议局还投了《整理川汉铁路公司案》,不知朝廷到底是何态度?”
韦景煊说:“这事如无意外,是没错了。”
三人大惊。蒲殿俊说:“怎么个没错法?是准定收归国有,还是尚有商量余地?”
“准定收归国有。”
蒲殿俊说:“那商家和民众已经投进去的钱,还还是不还?”
“你用肉包子打狗,还能收回包子吗?”
蒲殿俊垂头不语。罗纶忿忿说:“一国政府办的事情,宛如小孩儿扮家家酒,简直岂有此理。这次川汉铁路的股款中,民众占绝大部分,收了人家的铁路,又不退人家的钱,这不是明晃晃的诈骗钱财吗?”
“若民众一意求退,会退部分国家铁路股票,只是现款就不用想了。若实在要现款,也行,不过要川省财政收入作抵,到头来恐怕还是从民众自己身上讨还这笔钱。”
蒲殿俊说:“政府向来也是鼓励民众向铁路投钱的,这次为什么突然转了风向?”
罗纶说:“清政府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粤汉铁路,还不是半途收归国有了?不过那次只有几个广东富商投了钱,这次可是牵连到成千上万的人。若政府一意孤行,我看要乱。”
“唉,政府也没办法。近来各地革命闹得愈发凶了,镇压革命党需要钱,偏偏屋漏逢雨,上海股灾,朝廷又亏损一笔。他们问四国银行借了钱,为了还洋债,只能大力搜刮自己的老百姓。此外,内阁马上要成立了……”
三人又是一惊。蒲殿俊说:“这次是百分百定下来了?”
“差不多这两天就该对外公布了。”
邓孝可问:“内阁总理大臣是谁?”
“庆亲王奕劻。”
蒲殿俊问:“其他人呢?”
“内阁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民政部是善耆,度支部是载泽……”
罗纶插口说:“这什么内阁?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北洋军那边的人,呸。海军大臣是谁?”“载洵。”罗纶又“呸”了一声。
蒲殿俊玩味地笑了笑:“袁世凯虽然被摄政王弹劾了,新组内阁中,奕劻还是用徐世昌当协理大臣,看来,袁氏只是暂退,清廷皇室内部的斗争,也还没完哪。”
“可不是?从老佛爷健在时,奕劻他们就有意废除军机处,组内阁,改君主立宪制了,但摄政王、铁良那干人拉拢部分清流派的,不断捣乱,经历许多波折,好不容易才定下来。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奕劻着急办件大事立威,若把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可大大减轻国库现有压力,上可还洋债,下可镇革命,对内,也堵了摄政王他们的嘴。至于百姓抱怨,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吵闹一阵就完了。”
邓孝可听韦景煊分析得头头是道,忍不住说:“听兄台的话,似乎对清廷内部人员结构和事务十分熟悉。我冒昧问一句,兄台在何处高就?”
韦景煊看了眼秦逸民,秦逸民笑说:“他是‘小景’,是同盟会派来京城活动的一员,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
邓孝可眼睛一亮:“早听说同盟会消息灵通,犹其在京师一带,近年出了个很厉害的情报员,莫非就是兄台?”
韦景煊心里不无得意,他说:“邓主编过奖了。”
罗纶忽然一拍掌:“我说政府准备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的消息怎么会突然在四川传开,且同盟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龙鸣剑几个火速发动武装起义,占领荣县,公开和政府叫板呢,原来他们在朝中布了内线,早知道这事。嘿嘿,厉害,厉害!”
三个新闻记者,出于职业本能,开始向韦景煊多角度打探。韦景煊只把刚公布,或即将公布的事告诉他们,此外,无论他们怎样旁敲侧击,也不多说一句,倒让三个老油条无法可施。
说话间,他们到了圆明园。
秦逸民似和看守相熟,随便给了他些买酒钱,他就放他们进去了。
韦景煊心想:“一个荒弃的园子,不知他们要来看什么?”
圆明园烧了几十年了,慈禧曾尝试过重建,但复修了一年,便资金短缺,且园内被盗、被偷、被毁的文物达一百五十万件,多少宝贵书经付之一炬,多少珍稀家具面目全非,加之不断有人推车进来拾捡残余,偌大一座园林,已然满身疮痍,凭区区一个积弱、老朽的政府,如何还能够恢复它的昔日光辉呢?国家已如风中之烛,即便发生奇迹,令圆明园复原如旧,也不过招惹来强敌再抢掠一次罢了。
秦逸民说:“我们洪门和同盟会合作多年,我始终相信,众志成城,会有推翻满洲政府的一天。若有哪天我心情沮丧,怀疑起来,我就来这里看看,对自己说:‘你就颓废吧,让洋人到你家,把你祖宗的东西抢光、砸光、烧光;你就颓废吧,让洋人下回还来你家,踩着你的脑袋,为所欲为。’只要这么一说,我立马又重新振作起来,简直百试百灵。”
邓孝可和蒲殿俊对此不置一词,罗纶却大为感佩,他说:“我最羡慕同盟会孙先生的一点,是他能够招揽到众多如秦先生般的血性之士,和他一同革命。唉,我若非受家庭所累,也定要求人推荐,加入此会,和诸位一起谱写历史,挽狂澜于既倒。”
这二人惺惺相惜,邓孝可却说起园中文物来,蒲殿俊马上加入他。因他二人说得有声有色,很快吸引了罗纶和韦景煊也参与讨论。
韦景煊一直在替庆宽画仿画赚取私房钱。庆宽要他临摹的画,十之八九是圆明园的幸存品,所以他对曾收集于此园中的作品,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股亲切感。
这几人谁都没有亲眼见过那场浩劫,但交往的人中,有不少当时在场。韦景煊就听人说过,英法联军当时像蝗虫一般冲到园中,将能搬的按计划装车搬走,开始还井然有序,马上被数不尽的财富迷失了本性,互相抢夺起来。数代人辛辛苦苦积聚的心血,多少人小心翼翼保存的珍宝,被这伙粗鲁不文的大兵像对待战场上的死尸似的,手撕绫罗绸缎,斧劈珍珠玛瑙,袋装书画古玩……实在拿不走的,就撕坏、砸坏、打坏。可园子实在太大,像个巨人,身中多处致命之伤,仍旧屹立不倒,所以最后只能用火……
讲的人越讲越恨,越讲越憋屈;听的人越听越惊,越听越难受。
秦逸民惊讶地看了韦景煊一眼,说:“这可难得,我们小景竟然哭了。这孩子从小到大,练功再苦,也没掉过一滴泪的。你们三位好口才,竟能把人说哭。”
韦景煊忙低头拭泪,心想:“春儿硬气得很,我可不能给她抹黑,我不哭!”
罗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小景,想哭就哭,为中华民族的浩劫一哭,不丢脸。”
韦景煊说:“罗兄说得对,但比起掉泪,我更愿唾死那帮天杀的强盗!”
他们这时来到谐奇趣三层洋房前。这一带十多处西洋建筑,因都是石头所建,大火烧不掉,所以保存的比别处完整,但原先楼前的海棠喷水池池壁毁坏,池中铜羊、铜鸭和翻尾石鱼等杳不知所踪,只留下芦苇荒草,和几棵瘦小的枯树,池中水也浑浊肮脏,看着另是一番难受。
蒲殿俊说:“我听到过一种说法,火烧圆明园,其实是龚自珍那个古怪的儿子的主意。”
秦逸民当即反驳:“胡说,中国人怎么可能出这种馊主意?”
但蒲殿俊起了读书人寻根究底的心思,非要说出来大家讨论,说龚孝琪是那个下令焚烧圆明园的英军首领额尔金的好友,因龚自珍被满清贵族毒死,他儿子为报父仇,立意推翻鞑子政府,所以向额尔金献计,烧了圆明园,重创清政府。
罗纶和邓孝可都听过这种说法,但均表示不信。
韦景煊也说:“龚孝琪抛官弃爵,抛妻弃子,只守着一个心爱的小妾,靠别人的救济度日。人家见他如此不合群,便批评他古怪,及至见他因能说洋文,成了额尔金好友,又随意污蔑他是汉奸。其实他能力排众议,坚守自己的道路,足见其‘志坚’;能无视议论,与一个女人长相厮守,足见其‘重情’。一个人既志坚,又重情,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仇,就做出这等危害整个国家的事来?况且,烧圆明园不是额尔金一人所能决定,要英首相帕麦斯顿同意,他才能执行。所以小弟认为,英法联军焚圆明园,和龚家父子无关,纯属贼人见利弃义,拿政府杀英国人质作借口,趁机掳掠报复。”
秦逸民和罗纶大声叫好,蒲殿俊和邓孝可也点头表示认可。
他们进圆明园一段时间了,天已快黑,园中无灯火照明,邓孝可提出离开。
众人出园,秦逸民让邓孝可三人先上马车,他悄悄对韦景煊说:“我送他们回旅馆,你先回家,晚上我和黄明堂他们一起去找你,有重要事情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