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世界(GL)
作者:四非 | 分类:现言 | 字数:24.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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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番外
“我觉得我有病。”
“呃,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想杀掉一个人。”
“杀掉谁?”
番茄酱溅了一点出来,落在明净的玻璃餐桌上,浓稠的水红色仿若即将破水而出的红莲瓣尖, 将绽未绽, 蕴藏着盛极之美。
“怎么在发呆, 意大利面不合胃口?”温软柔细的声音充满疑惑, 我缓缓抬头, 对上她探询的目光。
“太甜。”
“啊?不是吧,我只放了一点点白糖调味。”她吃了一口自己盘里的面条,微微皱眉, “不是还有更浓郁的玉米、牛肉、火腿的味道吗,我尝不出甜味啊, 你的舌头真挑剔呢。”
我放下叉子, 抽了点纸巾擦嘴巴, 她有点急了,站起来说:“我去厨房给你煎个荷包蛋。”
“不用, 时间到了,我去上班。”边说边拿起旁边的手提包,走到门口换鞋。她跟了过来,脸上带了点紧张的表情,小声道:“下次不会放糖了。”
手已经摸到了门把, 不料却听到这样的话, 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丝疚意, 仿佛自己欺负了她。
转头, 目光对上她讨好的眼神, 就像期待着主人爱抚的小狗,我终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叹气似的道:“我没有生气。”
直到换上工作制服,走进西点房,心里仍挥之不去那张半带委屈半带落寞的脸。
她到底在不安些什么,我对她还不够好吗?
习惯性地翻了翻今天的订单,三个生日蛋糕,一个订婚蛋糕,都是下午才来取的,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早。”易翼一脸还没睡醒的模样,打着呵欠走进来,刚换好的制服只扣了中间的两个扣子,随意到有点邋遢。
突然很好奇她和原远是怎么相处的,原远看不见东西,日常生活全靠她照料,但她却是个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人,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老板娘刚才说对面公园来了很多学生,可能是要搞什么活动,让我们多准备些蛋挞松饼之类的小点心,可能中午的时候他们会来光顾。”我一边准备材料一边转述老板娘先前对我说过的话。
“知道了。”易翼漫不经心地应着,除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环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伸手去拿面粉。
似乎觉察到我投来的视线,她有点不自在地笑笑:“你想问……那个吗,休息的时候和原远逛街买的,最近流行戴对戒。”
据我所知,对戒在情侣当中无论何时都很流行。
“唉,其实戴那个真的很麻烦,工作的时候要脱掉,下班的时候又要重新戴上。”虽然这样抱怨着,但她的表情却柔和得不得了,连嘴角都忍不住偷偷上翘。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来气,语调不受控制的冰冷起来:“觉得麻烦就不要戴。”
易翼笑笑道:“对戒当然是要两个人一起戴的啊,对了,你说我去买条链子将它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好不好?这样就不用担心摘下来的时候会搞丢。”
人在幸福的时候神经都特别粗,如果换了平日,听到我用那么冲的语气说话,她肯定早开骂了,哪像现在这样还傻乎乎的乐着。
不就是恩爱吗,有什么好炫耀的。
目光在蛋糕模具、水果罐头、鸡蛋、面粉这些东西上扫过,茫茫然竟记不起我原本想干什么。
“下班的时候我把那家店的地址写给你吧,款式很多,价格也实惠,而且免费刻字。”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她:“我要地址干什么?”
“你不是要和龙玥去买吗?”她倒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那样说了吗?”
易翼终于觉察到有什么不对,我语气间的尖刻实在太过明显,神经再粗的人也该听得出来。
我等着她发作。
“你昨晚没睡好?脸色有点糟。”她想了想,自以为是地笑问,“不会是和龙玥吵架了吧?”
“与你无关。”
这下,她真发作了,敛起笑容瞪着眼睛叫道:“你那是什么态度,以为我真想管你的事啊?都不知道你最近在搞什么,老是一副阴不阴阳不阳的嘴脸,也就龙玥受得了你。”
我在心里冷笑,就你那脾气,还不是只有原远受得了。
“有病就去看医生。”她余怒未消,在打开高筋面粉的包装袋时又冷冷地添了一句。
“就是因为和朋友吵架所以想杀了她?”坐在我对面的家伙皱了皱眉,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名牌,不得不开口纠正:“覃医生,我只是告诉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没说想要杀掉她。”
“那你到底想杀掉谁?”
“说来有点话长。”
“得,你继续说,我听着。”
然而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如这样,你开点治妄想症的药给我吃,那就不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听废话了。”
那医生愣了愣,随即笑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妄想症?我都还没诊断清楚呢。更何况,你的病情……说不定还没严重到能称之为病情,算了,还是继续说说你的情况吧。”
“你就那么爱听别人的故事?”我有点不耐烦了,对于毫不相干素不相识的人,谁要跟他讲自己的过去。这个人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我为什么还要像个白痴一样坐在这里?
“步小姐,不如这样吧,你先听听我的故事?”覃医生由始至终都笑容满面,感觉有几分熟悉,我苦苦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一个人——贾天真的小舅舅,方休。
“我对你毫无兴趣。”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放到桌面推到我面前,用手轻轻翻开。
“我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花在旅行上,里面拍的都是我去过的地方。”
相片中的风景不是挂历上的那种山水溪流,说不上有多美丽,一般景色而已,但莫名地让人感到……亲切?
我不懂拍摄的手法与技巧,只是觉得每一张照片的取景都很恰到好处,自然又生动。
“你和朋友一起去的?”不由自主重新坐下,细细地翻看。
“嗯,这本是三年前的,还有这本……”覃医生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本相册递了过来,“比较新的。”
我本不明白他为何特意提到三年前,但看了另一本相册,才发现新近的那些照片并没有他本人,出现的都是风景。
也就是说……
“陪你旅行的那个朋友呢?”
覃医生的笑容有了几分动摇,眼神一下子黯淡几分。
“已经不在了。”
我怔了怔,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摇摇头,眼底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愫,唇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所以,一旦哪个人不在了,伤心的总是他身边的人,他自己却不知道。”
我只觉得自心底牵扯起一丝疼痛,如果……不在了,伤心的,会是谁?
“覃医生,我想杀掉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着轻度失眠,多梦、易醒、难以入睡。但从医院回来的那个晚上,却足足睡了十个小时。
一场睡梦,半世人生。
“覃医生,你开的那些药果然凑效。”
“那是安眠药,帮助你安稳入睡,但不能多吃,这次就不开给你了。”覃医生离开座位走去饮水机前倒水泡茶,顺便替我倒了一杯。
“谢谢。”我接过杯子,看着里面的茶叶慢慢在水中舒展。
“你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他观察了一下我的状态,满意地笑笑,“之前我还有点担心深度催眠会不会让你有什么负面影响。”
说到那次的深度催眠,我马上来了精神。我所做的那场离奇诡异的梦,是否与之有关?
于是我将我的梦详细地说了出来,他认真地听着,先是诧异,再是疑惑,然后是啧啧惊叹。
“梦大体来源于现实经历,有些意象经过梦的伪装呈现,所以显得脱离实际,但只要合理分析,还是能找到对应的原型。”覃医生如是说,顿了顿,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接着道,“你先说说看梦中的哪些情节直接来源现实。”
梦中的经历实在过于深刻,我几乎不用思索便能立刻回答:“鬼鬼十岁时遇到的那场银行抢劫,其实是龙玥的经历,她被子弹擦过眉心,九死一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每晚都做噩梦,在梦里梦见自己死去。”
“我和易翼、贾天真都是住校生,同一个宿舍,龙玥是后来搬进来的,那时候她就已经有很严重的社交障碍,不敢独自上街,不敢和班上的同学说话,和鬼鬼刚出现时的表现很像,阴沉、忧郁、无助、敏感。”
覃医生见我停了下来,于是插口问道:“你认为梦中的步允楚……符合你想成为的形象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下意识地不愿回答。
与我接触过的人都知道,我和梦中的步允楚根本就是两个人,她开朗活泼,爱笑爱闹,披着满身阳光,闪闪发亮。而我,从不擅长表达自己,对谁都一副冷淡模样。
“步小姐?”
“是的,我希望自己可以更坦率更单纯……更开心。”梦境比现实仁慈,即使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也不至于悲惨到被亲叔叔霸占去所有遗产,就算没有钱念书甚至无家可归,也有易翼那样的朋友给予关怀,所以梦中的步允楚可以继续坚强乐观,不怨恨,不悲伤,眼睛里没有一丝阴影。
“梦是欲(咳咳)望的满足,因为你潜意识里那样希望,所以出现在梦中的步允楚便完全合符你的理想。”覃医生的笑容蓦然柔和几分,眼中带了点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之色,“每个人都会在心里为自己设立一个完美形象,也正因如此,人才会不断要求自己,完善自己。你没有必要急着去成为那个理想中的人,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在成为什么之前,自己该先做什么。”
我捧着桌上的杯子,温暖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微微发烫。
覃医生说得对,梦满足了我的渴求,我想要更了解龙玥,于是我在梦中成为了龙玥。我想杀掉自己,于是便以死者的形象出现,并且看见死亡阴影笼罩着化身成理想形象的自己。
我太贪心,愿望有太多,张开双手,什么都想抓住,什么都放不开,梦境却一一让我满足。
我希望龙玥只看我一个人,只想我一个人,只依赖我一个人,甚至没有我便不能生存。
她的世界只能是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而我,是她唯一的救世主。
那时候,她有社交障碍,帮助她一点点脱离孤独的人,不是我,是贾天真。在她尚未能正常与人交流之前,我与她,根本毫无交集。
不单是她,就连相识多年的易翼,我们之间的相处,也多是一起沉默。梦里面与易翼那般嬉笑打闹的人,在现实中从来不是我,也是贾天真。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若果自己也能像贾天真一样可以随意撒娇胡闹,终日疯疯癫癫,是不是就可以开心一点?
“在梦中变成另一个人是很普遍的事,也许在你还没有发现的时候,潜意识已有所觉察,你心底深处也如龙玥一般寂寞无助,渴望被人关注,等待别人重视。而那个被渴望的对象,正是你自己。”
我……?我希望被自己关注重视?
皱了皱眉,我困惑地看向覃医生。
“步小姐不会是处女座的吧?对自己过分严苛,力求完美,一直在压抑、隐忍的状态下过日子,忽视内心的真正想法,所以才引起了潜意识的反抗,它以梦的方式告诉你,该适可而止了。”
是这样吗?比起身体,精神更容易疲累,我也觉得自己已濒临崩溃边缘,明明不想用那样冰冷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人,但习惯一旦形成便根深蒂固,就像戴了十几年的面具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皮肤的一部分,嬉笑怒骂不再由人。
“你是想说,我还有更洒脱的活法?”我冷笑,“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改变,除非像原远那样,彻头彻尾换一个灵魂。”
“这个情节该是梦的伪装吧?”
“……嗯。”考虑再三,我只能点头。那样的经历太匪夷所思,就算我说确有其事,也没人会相信。
然而,那却是真的。虽然我没有如鬼鬼那样以灵体的角色参与整件事,但原远已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明,并且还有柳承之的见证。
她之所以冒险说出一切,为的不过是让大家放心,那个像夜叉一样恐怖的原远已经不在,她不是她,绝不会随便伤害朋友。
她说的时候,我只当作故事来听,不想潜意识却是信的,并且分毫不差地在梦中完美再现,竟是陪着她一起参与全程。
就连她是如何与易翼相识相知相爱,都仿佛历历在目,亲临其境。
别人的故事,我那般在意,所以才最终沦为配角,眼睁睁看着主角美满幸福,还要从旁衬托。
他们凭什么志得意满,而我却背负着莫名其妙的忧伤,无休无止。
“梦中,鬼鬼只被步允楚和易翼所觉察,其余人一概看不见,这表明你把真正的自己埋藏得极深极隐蔽,不愿意被任何人发现。直到捷的出现。”
“捷到底是谁?”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地方,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覃医生若有所思地曲起手指敲打着桌面,良久才道:“你提到过醒来的时候同居的朋友说曾遭百日青绞杀的小榕树被移植走了。”
“捷是那棵小榕树?”我不禁佩服他的奇思异想,“一棵榕树竟成为了洞悉一切真相的智者?”
“难道你都没有意识到吗,越是接近梦醒的阶段,你的意识越是警觉。也就是说,梦的前半部分,你是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由潜意识主宰梦境。但发展到后来,你开始在梦中思考,你的意识开始觉醒并参与其中,潜意识无法再主导一切,所以梦便开始变得脱离实际,以更多夸张的伪装呈现。楼下的小榕树是你最常见到的东西,而你的梦境需要一个‘智者’,所以意识便选择了它。”
“越到后面越脱离实际……所以才有了贾天真认识其他男孩,与甄珠陷入苦恋这种不符合现实的情节发生?”
“潜意识不可能无中生有,你仔细想想,难道现实中真的没有相似的事情发生过?”
我缄默不语。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目光总追逐着一个身影,就像甄珠隐忍地暗恋着贾天真,我也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梦境的后来,贾天真认识了李明,现实的后来,易翼遇见了原远。
三角关系,由来伤人。
一开始便没有挑明的勇气,到头来输得顺理成章。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或许其实我希望她能够知道,所以梦中的甄珠才矛盾着犹豫着在暗中制造破坏,对贾天真苦苦相逼。
“我想……我大概明白潜意识要告诉我什么了。”虽然曾经喜欢过易翼,但在她与原远变得暧昧后我便明智地选择了放手,也是在那个时候,龙玥逐渐摆脱社交恐惧,我们开始有所交谈。然后她在我因车祸右手骨折行动不便时受贾天真所托照顾我起居饮食,我感恩图报在毕业后为她四处找寻工作,最后不知不觉间互生情愫,两情相悦,水到渠成。
“我想杀掉的,是那个无法坦率内心感情的自己,她的存在成为我和恋人之间的阻碍,她总是让我对自己的爱或她的爱产生怀疑,她使我嫉妒身边所有获得幸福的人,她硬逼着我筑起厚厚的堡垒,将任何人排斥在外,她只希望一个人呆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躲避所有伤害……却也推开所有关爱。”
覃医生离开座位绕过办公台走到我的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杀掉她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她受到伤害,你也不能幸免。所以,你要有接纳她的勇气与决心,她之所以被你讨厌,是因为你从来不肯好好正视她。”
“步小姐,人类是没办法在孤独的时候爱上自己的,一个人没办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
我怔怔地抬头看他,这句话怎么那般似曾相识。
“那日所做的催眠,就是为了唤醒你潜意识的真正渴求,那番话我曾经说过一次,我想你在那时便已经听进去了,所以夜里才做了这么一个梦。”
“也许。”二人世界吗?如果我们彼此都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又要怎么相爱相守?
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我起身告辞。
“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我说。
覃医生微笑着点头:“是啊,我也不希望你再来了。”
“再见。”
走到门边,我再次回头:“还有……谢谢。”
开门进屋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趴在放满饭菜的餐桌上沉沉入睡。我换了拖鞋,放下手提袋走到她身边,静静地欣赏她恬静的睡脸。
“嗯……你回来了?”长长的睫毛慢慢掀起,她眨眨眼,高兴地直起腰,向我挨近。
“嗯。”俯下身子,在她眉宇间落下一吻,“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