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作者:锦绘生生 | 分类:现言 | 字数:22.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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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5】错愕
乔家请了医生详细检查一番, 乔思苏的右脚外伤多于内患,并无要紧大碍,休息几天即可康复。只是路家一方面对她在此受伤怀着歉意, 另一方面, 亦同乔家一样, 认为这是促进路乔感情发展的一个极好的机会, 因此决定让路谦添每日往乔家探病去, 顺便也陪她解闷。
路谦添心里虽然急着去学校,但对乔思苏的伤势也颇感内疚,况且近来烦乱的事情滚成一团, 理也理不清晰,因而也就暂时搁浅了去上学的念头, 只想平静下来, 然后得空去找灿宜把事情好好跟她解释清楚。
起先乔思苏赌气不搭理他, 过后慢慢也就如常了,倒也乐得支使路谦添给她端茶倒水, 抑或扶她去花园散散步,心情渐渐好起来。祁佑森中间只避开路谦添来探望过两面,简略的说几句话过后,不待乔思苏追问那天的事,就急匆匆告辞了。乔思苏约摸猜到他同路谦添之间的尴尬需要他们两个自己慢慢化解, 又见他的神情样子, 便不再多嘴, 也知趣刻意避开一些事不谈。
祁佑森从跟灿宜见了那灰心的一面, 满心失落的时候回去偏又着了他父亲没头没尾的两巴掌, 兼一顿不问青红皂白的骂,这几日一脸茫然, 话也少了许多。他仍旧不去学校,福生察觉明白详情,虽然担心老爷子怪罪,但想想跟着祁佑森上学的也就只是他福生一个,再见他少爷近日的形容,跟着心疼起来,便瞒住他近来逃学的事,每天只是不吱声的跟在祁佑森后面到处乱逛。遵着时间,上学的点钟出门去,该下学了仍带着书本回来。
隔天,路谦添从乔家回来,已经快要到路公馆的拐角了,突然冲司机道:“去宁家。”
因前几日沈妈托人来了一封信,说她姨母年纪大了,今年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姨母家只一个儿子,前年上没了,寡妇改了嫁,身下剩一双七八岁的儿女。现下老人无人照料,这段时间身体犹是不好,因此需得多住上一段时日。灿宜于是写了封回信,大体也就是家里无事,让她安心在老家服侍老人云云。因莫觉也回来了,原说他上学的时候顺路带到邮局去,可他偏又忘记了,灿宜只好自己跑一趟去寄信。
正寄了信回来,在路上走着,听见身后车声,还未来得及转身去看,那车已经在身边停下来。路谦添摇下车窗,叹口气:“灿宜,你上来。”
灿宜看见他,低下头去,在那里站了半刻,低声道:“……不了。”
路谦添拧一拧眉头,道:“上来。”
灿宜没再说话,径自仍旧沿着路走开了。
他见状有些生气,便跳下车来,追了上去,却没有拉住她,只是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他的脚步声叠上她的,在清冷的街道上和出一首重唱,浅声低吟在夕阳光拖出的暗黄的影照里,拉出两片堵着气的青灰色剪影,落下调皮的脚印。
灿宜走进她家的巷子,突然发觉身后跟了一路的脚步声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音讯,于是停住步子,犹疑的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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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已经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她突然空泛了一心的失落感,愣愣的站了半晌,沿着来路加快步子跑去。及至巷口,往右一拐,朝马路上遥遥望去,早是连车的影子也不见了。灿宜无措的站住,渐渐后悔起来,倘若不同他赌气,上车同行,此刻或许就和好了呢。可是又一转念,凭什么她就不该生气,明明跟别人合影的是他,自己搅进这风波里,连觉得委屈也不能么。于是又气又失望的捏了手心,下定决心要做一番冷战的准备,却在忿忿的转身准备回家的时候,不经意间,被倏然垂到眼前小挂件吓了一跳。
柔软的银链子上,挂着一只小巧的木刻桃花。
仿佛是穿越了深邃的时光,来自于某个场合的暧昧光团,因为翩翩少年的一个如同奇妙法术般的亲吻,使少女额角的玫红色图案飞落下来,历经无数美好的磨砺,沉淀包容了他对她全部真挚的情感,滤去所有浮华的色彩,最终具化成一枚黯淡的花。
灿宜略一偏头,隔了轻缓摇晃着的木纹,看见斜挑着嘴角的少年。
他说:“灿宜,过来。”
灿宜没有反应,仍旧站在那里,直到眼前一下子暗下去,抬眼才发现他挡住了昏昏无华的光线,彻底凑近身前。路谦添俯身低头,双手环上灿宜的脖颈,脸也凑上来,把那桃花仔细给她带上。灿宜仿佛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像这天气般充溢了一片冰凉,却让她全然忽略前番的不安,感到温暖。
他在她耳边和和笑起来,说道:“我若是走了,只怕你就再不理我了呢。”
这可就算冰释前嫌了,路谦添陪灿宜慢步踱到她家门口去,她即将进门的时候,他上前一步,一只脚迈在石阶上,道:“……灿宜……不管是佑森还是思苏,你都不必顾虑……”
半晌,她亦冲他浅浅一笑,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少年放宽心同她道了别,转身回去了。灿宜在门口张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抬手去摸胸前那枚桃花,笑起来。
乔思苏已然在家歇息了半个月光景,路谦添天天陪着,困在乔家无法去学校,不免无趣。那日半下午的时候,他因晌午说在乔父的书房看书,乔思苏睡过午觉便来找他。推开门却看见路谦添歪歪的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便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在旁边蹲下来,细细的观察着睡熟的少年。
他的侧脸勾勒出硬挺漂亮的轮廓,光线细密投落了一层,如同展开金色的针脚跳舞,踏出柔软的节奏,一步一步敲进她的心里去。路谦添身边摆了许多本书,乔思苏随手翻一翻,无非也就是《雪莱诗选》并几本杂谈。转眼又瞧见他手边的细长锦袋,精细做工,墨绿的地子,上面织绣了“卍”字花纹,袋口抽了根银黄的绦子,末端编着如意结。
乔思苏打眼不知是什么物件,便轻手拿了,打开了袋子,从里面抽出一把折扇来。
她兀自走到窗边,欣赏着扇面上画的别致山水。起先以为是路谦添自己所画,正要赞他笔法精进许多,转而瞥见右下的印,辨别一番,念出声来:“……逸白。”
她大家小姐,对名气颇大的几位雅士文人如宁逸白的名号自然有耳闻,虽然也知道他是路谦添在外求到的老师,但接连想起他女儿灿宜,还是令自己心下十分不爽快。于是把扇子折好装进扇套里,仍旧放回到他身边去,自己略想一想,下楼喊来她贴身的丫头道:“你陪我走一趟,咱们去学校瞧瞧佑森去。”
等她换好衣装,披了大衣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身吩咐一个小丫头:“过会子少爷醒了,就说我出门散步去了,叫他回去就是了,不必等我回来。”
丫头答应着,乔思苏便出了门。
她乘车一路来到学校门口,略坐一坐,便挨到下学的点,于是遣她那丫头道:“去门口等着,若见了佑森,我自己过去,若是先见宁小姐,那你问她的好,若是他两个一同出来,那我也……”说到这里,想一想道:“罢,眼下这第三种情况是可能性甚微了,你先过去等着罢。”
丫头应了声,便过了马路站在那里候着。
稍等片刻,见了灿宜同云宛先出来,那丫头回头挤个眼色,便又转脸三两步上前去,笑道:“巧得紧!这不是宁小姐?”
灿宜抬眼一瞧,正是那天去讨照片的那位,顿时减了兴致,原本因她同她主子好事,挑拨离间,十分懒怠搭理她的,又觉得少了礼数更显得自己气小,故而也冲她笑起来,道:“你好,不知乔小姐又派你取什么来了?”
丫头见灿宜笑的开心,便偷偷一撇嘴,又笑道:“哪里的话,今天我们小姐在这里等祁少爷呢,宁小姐不是同班?所以我来问问可见着没有,若见着跟我说声,我也好找,若没见着就罢了,我再等等。”
灿宜心想祁佑森逃学的功夫日益纯熟,大半个月不来学校了,便连他亲近朋友都不知道。然而她不方便多说什么,便道:“我没见的。”
丫头又一笑:“即是没见,也就算了。”
灿宜转身要走了,她又笑道:“对了,这几日我们小姐伤了脚,路少爷天天往我们府上陪我们小姐去的,不方便入学,若是学校有什么打紧的活动,还烦劳小姐替路少爷在学里各位先生处告个假。”
灿宜一听,头一句话便琢磨明白此番出山她们又是怎样意思,只怕她主仆二人是不知晓黄昏中他送她桃花挂那段故事了,如今随那丫头怎么说,灿宜只听路谦添的那句“都不必顾虑”,因此并不见懊恼的表情,反而笑道:“好,我知道了,有事我替他通报一句便完了。”
那丫头见状满心诧异,再不知怎样开口,云宛偏头一个鬼笑,灿宜款款同她道个别,抬脚要走,只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虽然我不知佑森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但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他就是这样脾气,三天两头就换对象的……若论谦添么,既然宁小姐答应替他回话,那我也谢谢你了。”
云宛一听,张嘴就道:“要谢也轮不到你,路少爷能借着你受伤,才放心的休息这么些个时日,没那些烦心事扰着,却该灿宜先谢谢你的!”
灿宜闻言一拽云宛的衣袖,回脸端正的望着乔思苏道:“乔小姐哪里的话,不必客气……”
她没说完,见乔思苏拿眼睛直直的盯住她,一脸诧异的神色,半晌没再接话,便也不明所以的问道:“……乔小姐在看什么……?”
乔思苏的丫头也蹭过去,拐了拐她的臂肘,凑上她耳边悄声喊道:“……小姐!那蹄子说话呢!”
灿宜一听见“蹄子”两个字,当场冒了一股火气,她自己先还没开口,云宛抢上前一步道:“大家里丫头,说话一点不当心!不怕折了自己教养,多少也该顾着你家小姐的颜面!也没见谁家正经□□出来的丫头满街‘蹄子’‘蹄子’的乱叫!”
她此刻知识女性的架子一端,那丫头登时涨紫了脸不再开口,乔思苏被云宛几句高声抢白醒过神来,约略听得云宛最后一句话,知道她那丫头又犯了嘴上毛病,眼下状况,真正是帮着她丢人了。她不便当着灿宜两个的面呵斥她,加之此刻心里全然泻进另一个要紧念头,便睨一眼身边的丫头,冲灿宜微一颔首,道:“这丫头不会说话,看我回去了教训她,若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行了。”
灿宜见她今天倒大度,听了云宛两句刻薄话竟然也没恼怒,便也不说什么,道了别。
乔思苏回了家也懒怠调理她那丫头,疾步上楼来,关了房门敞开绣橱,从里面抱出一个纹花的木匣子,忙忙的开了锁扣,拿出一张照片。
夹在那本《山海经》里,度过了不知长久几何的一段时日,朦胧渲染了往事的相纸上,眉眼淡定,温婉如水的那片清秀的笑靥,仿佛瞬间在现实世界里生动起来。
任凭乔思苏怎样看,都无法忽略这女子的形容里有宁灿宜的影子。
眉脚。眼神。笑容。气质。
她好比突然碰触了棘人的荆条,刺了满手的痛楚,便远远扔了那照片出去,可是轻飘飘一张薄纸,略微作一作旋转,仍旧在她脚边安稳落定,鸿毛般轻质,却如同砸下一声巨大闷响和深刻的印记,一直砸进她心里去。
乔思苏无力的滑坐在地板上,直直的出了神,呢喃道:“……我说怎么看起来这样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