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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

作者:墨绿格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20.2万

49.第四十九章

书名:暗河 作者:墨绿格子 字数:4537 更新时间:2024-10-29 10:14:49

三个月后。

病房里很安静, 但这种安静是人为制造的,因此带着丝丝缕缕的压抑和憋闷。

少年沉默的跪在病床边,床上的人无知无觉, 已然变成了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

医生记录好死亡时间, 暂时从冷静自持的镜片背后跳脱出来, 上前颇含关怀意味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而后驱散了病房里剩余的人。

“让家属好好跟死者告别, 我们先出去。”医生说。

“告别”两字让跪在地上的少年浑身抖了一下。

他看向病床上的那具尸体。

空白,空白,一片空白, 挥之不去的空白,全是空白, 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

陈森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视线停留在女人垂落的手上。

半个小时前, 这手还死死的握着他。

陈森抬手碰了碰,那手跟玩具店里卖的恶搞假手似的, 软塌塌的,怎么拨弄都没有反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撞门声。

陈森回过头,那门板被人太用力的打开,撞到了墙上,随即反弹回来打到了来人的身上。

“陈森……”司南恍若无感的往前走了两步, 又停下了。

李子文晚他一步跑过来, 扶着门框刚喘了两口气, 抬头一看屋里, 喘气声陡然止住了。

司南不动, 李子文也不敢动了。

陈森却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此刻看来过于惨烈, 李子文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司南快步走上前,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一抬手死死将他拥进了怀里。陈森下巴枕着他肩,浑身都开始抖,双手死命的扒在他背上,要是他指尖有刃,那恐怕早已深深陷进司南的皮肉里。然而他只是胡乱抓着,惶惑无依般的,一再要求司南将他抱紧,抱的更紧。

李子文不忍再看,悄悄退出了房间。

关门声很轻,但陈森仿佛被惊吓到一般浑身一僵,而后猛地一把推开了司南。

司南双手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被他推的有点懵了:“陈森?”

陈森双眼躲闪,匆匆站起身来,双手不安的交握在一起使劲捏了捏,笑容苍白:“我,我打个电话。”话说完脚步飞快的出了病房。

司南缓缓站起身来,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葬礼是在陈家老家东石举行的,由关雁爸妈全力操持,陈森则一连在灵堂前跪了两天,第二天晚间的时候扛不住,晕了过去。

司南独自在房间里守着他,稍晚些的时候,陈森醒了,迷迷糊糊的要水喝。司南起身倒了杯水进屋来,扶着他坐起来喝了。

屋子里没开灯,光线有点暗,陈森翻身从床上起来,坐在床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几点了?”

司南把床头灯扭亮了,屋里的挂钟显示是夜里九点。

书桌正对着的那扇窗户没关严实,隐隐漏进来几道声音。

东石这边葬礼有丧宴的习俗,一般要吃三天,今天才第二天。这会儿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陈森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关雁爸妈在楼下和几个邻居在说话,间或夹杂着几道叹气声。

陈森听入神了似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手指抠着床单,眉目肃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轻轻的“吱呀”响了一声,一碗热粥递到了他面前。

司南跑的有点急,胸口还在起伏。

陈森被那热气一熏,眼睛烫着了似的眨了眨,抬头看向司南。

“吃点东西。”司南说。

陈森点点头,接过碗拿饭勺一口一口认真吃干净了。

“还要吗?”

陈森点点头。

他一连吃了三碗,还想要第四碗的时候被司南制止了。

“够了,再吃胃该难受了,要实在饿就歇会儿再吃,一次不能吃太撑。”

陈森捧着空碗,白瓷做的勺子轻轻敲着碗壁,发出清脆声响。

司南隐隐感觉他有话要说,心脏不自觉跳快了,全身细胞血肉都紧张起来,身上有股寒意一刮而过,像是感应到敌人的刀剑已经逼近身前。

终于,许久的沉默以后,陈森把碗搁到一边,没看他,低声说了句:“我们算了吧。”

……

“什么……算了……”

陈森喉结滚动,右手扣在床沿上,神经质的动了动。

“就是我们俩,算了。”

“为什么?”司南愣愣的问。

陈森抬头看着他,胸口像被人一拳打凹进去了,微微弓了弓背。

“我不想谈了。”陈森语气平淡,“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还害死了我妈……”

他双眼充斥着满当当的绝望,表情却近乎无动于衷。

司南一下急起来:“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我们是,我们是有做错的地方,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我没有藏好,才会让阿姨察觉,让她生气,”司南语无伦次,“陈森,是我错了,我道歉,我赎罪,可是你不能,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我们的感情,你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我……”

“我为什么不能?”陈森轻飘飘的反问。

司南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僵在了这一刻。

陈森抬手拉下他略显僵硬的胳膊,像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手心,然后松开了手。

“司南,你没错,不用道歉,是我错了,该赎罪的也是我。我没勇气爱你了,你也,别爱我了。”

你也……

别爱我了……

“不——可——能!”司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喊出了这三个字。

他眼眶通红,四肢百骸都被灌入了“分手”的痛苦,疼的几欲落下泪来。单薄的胸口像破了个大洞,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感情都在迅速流失,而他执着不退,拼命挣扎,妄图拿一腔热血修复好它。

可惜——

“我言尽于此,还是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四个金光大字一出,一腔热血变成了狗血,刀剑无眼,斯人无情,瞬间一拥而上将他戳了个对穿,三刀六洞,刀刀见血。

司南心里烂了一片,浑身都像在漏风,呼呼地,没有重心,没有重量,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倒似的。

明白了自己哪怕只是留在他身边也会让他觉得难过,司南便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现实即是,一切终究是往日不可追,回天无力了。

司南一走,陈森一身的森冷铁甲便轰然碎裂,他想起身走到窗前去看看,然而屁股底下仿佛生了根似的,拔不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死死扒着床沿。

关雁吭哧吭哧的跑上楼来,跑的急了,收势不及整个人“砰”一声撞到了门板上,疼的直搓牙花子:“诶我说,司南怎么走了?我问他也不理我,你俩吵架了?”

关雁搓着胳膊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话,“你怎么……”话还没说完,乍一看面前这位的脸色,好嘛,比刚楼下那位还要惨白,余下的话便都自动咽回肚子里了。

陈森像是累极了,目光一晃而过床头的那个白瓷碗,翻身又躺回了床上。

关雁原地站了一会儿,除了叹气也不知道还能说些啥,只好把碗端上,拧熄了床头灯又退了出去。

“你现在选的是一条背离大众,背离纲常的歪门邪道,妈不想看到你被社会抛弃,被所有人奚落耻笑的那一天啊!你到底明不明白?”

“儿子,你信不信,这世上的事都是有命数的?你和那孩子的事成不了,终有一天,你会回到正轨上来的,妈保证。”

“告诉妈,你后悔吗?”

后悔吗后悔吗后悔吗后悔吗——

陈森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冷汗,眼睛死死的瞪大直视着前方,抓着床单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就这么坐着愣了许久的神,他如梦初醒的翻身下床,走到客厅去倒了杯水。

客厅的窗帘没有被拉上,月光清冷明亮的照进来,铺了一地的霜白。

陈森握着水杯,手指一根根捏紧了,骨节泛白。

他许久没有做过这样写实的梦了,梦里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就连嘴唇都泛着青,活脱脱一副将死之人的面相。

而他攥着母亲的手,面上还有笑。

母亲问,你后悔吗?

他答,我从来不后悔。

母亲于是哀哭一声断了气,他一直紧攥着的那只手顿时就凉了个彻底,冰块似的,冻醒了他。

这是梦里的景象。

而实际上,在母亲的弥留之际,他也的确曾紧攥着母亲的手,询问她,有何遗愿?然而母亲却只是紧闭着双眼,不愿看他,也不愿开口,这一切,都只因为他如同梦里那般,实实在在的说了那句“我不后悔”。

如果结局注定,那么过程的挣扎还有没有意义?

这个问题,时至母亲将死的那一刻,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他可以理解不愿意向死亡妥协的自己,但他同时也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完全自由需要断舍离,也需要冷漠。

他搁不下血脉亲情,即便会被其中的纷杂绊住脚步,但他最终选择了承担。

我做出我的选择,同时承担我应得的罪过和愧疚。

只是可惜了那个人。

他原本想着,他们是要白头到老的。

生活没有给陈森多余的时间去伤春悲秋,葬礼结束后他便匆匆返校。

团委的张老师已经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让他一定要赶着回来参加期末考试。

因为出勤率不够,他是没有平时成绩的。期末大考在即,陈森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渐渐地,倒是有了点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

给母亲治病的钱还剩了点,假期陈森没回阜城,而是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屋子,重操旧业开起了补习班,摇身一变又成了陈老师。

李子文作为陈森的最大债务人,倒是一点不关心他的债务问题,索性又给他投了点资,拉上寝室剩下那几个,把补习班的规模足足扩大了两倍。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月,陈森回了一次阜城,为了给关雁送行。

关雁玩玩闹闹的长到20岁,生日一过,他好像突然被锉磨开了心窍,后知后觉的起了奋发图强的心,毅然决然的选择投笔从戎,到部队当兵去了。

给关雁送行的当天,许旭和林纾都来了,李凡被导师压在实验室过不来,酒至半酣才穿着一身白大褂跑了出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一年多的时间,大家都变了,即便心志没变,面相上也都褪去了少不更事的那份青涩和稚嫩,转而开始露出更为成熟的眉梢眼角。

没有人提到司南。

但陈森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就已经想起了司南。

他一直觉得,不管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如何变化,但司南好像一直都没怎么变。更确切的说,是在他的印象中没怎么变,他想起他的时候,怀念他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画面,永远是那年在大巴车上,男孩儿盖着帽子无声流泪的情景。

年岁越大,人就越加容易忘记快乐所带来的感受,刻骨铭心的都是每一次的失落和痛苦。于是觉得生活疲惫,人生辛苦,然后迫不及待的掉转头来承认那句“果然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就好像只要承认了这句话,日子就会好过点一样。

“我他妈这才大二呢!整天忙得跟屎壳螂似的,事越做越多,烦的一逼!”

“别提了,我天天做调查,写报告,辛辛苦苦搞出来的东西别人根本懒得看一眼,咱们以前班上的同学估计都快拉黑我了。”许旭苦笑。

“我才是苦逼呢好吧!”林纾袖子一捋,毫无形象的骂了句脏话,“我就操了!我们班那辅导员完全就是他妈个老色鬼!妈的老是对我们班女生动手动脚,我说他性骚扰他还威胁我要取消我的奖学金!简直是他妈的混蛋!”

关雁喝的醉醺醺的,听见林纾骂人拎着酒瓶子骂骂咧咧的就要起身去干架,被林纾哭笑不得的拽下来,没好气的打了他一下。

“你瞎凑什么热闹!”

关雁委屈的嘟囔:“那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吗?怎么,还不许我报仇啊!”

“你报什么仇?你报什么仇?”林纾笑着逼问他,关雁一个劲的往后缩,缩到无处可缩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摔懵了。

“哈哈哈哈哈我就操了!”“雁子你他妈还能再怂点吗?”

林纾把他扶起来,又给他拍了拍灰,语重心长的交代道:“以后你就是人民子弟兵了,沉着点,别老二不着调的。”

关雁老老实实的“哦”了一声。想想,终归还是有点不甘心,哆哆嗦嗦的凑过去,问:“那我当兵回来还能接着追你不?”

李凡和许旭忍笑忍的辛苦极了,关雁满脸通红,眼睛紧闭着,像是等待判决的死刑犯。

然而,林大小姐轻飘飘的一句“好啊”,立马就把死刑改判成了死缓。

风月场里的博弈,算计,那都只能算作是情趣。

林纾被闹了个大红脸,勉强端起水杯维持着面子。而关雁,终于是尝到了一点美梦成真的甜头,早就醉的不知身在何处了。

真好啊。

陈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角微微湿润。一种巨大的撕裂的痛终于后知后觉的找上了他,摧枯拉朽一般的席卷过他荒芜赤贫的内心,最终逼迫着他向自己的青春时代匆匆告别。

三十三天阙,离恨天最高。

当年的那片灯火阑珊,到底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