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作者:墨绿格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20.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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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三个月后。
病房里很安静, 但这种安静是人为制造的,因此带着丝丝缕缕的压抑和憋闷。
少年沉默的跪在病床边,床上的人无知无觉, 已然变成了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
医生记录好死亡时间, 暂时从冷静自持的镜片背后跳脱出来, 上前颇含关怀意味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而后驱散了病房里剩余的人。
“让家属好好跟死者告别, 我们先出去。”医生说。
“告别”两字让跪在地上的少年浑身抖了一下。
他看向病床上的那具尸体。
空白,空白,一片空白, 挥之不去的空白,全是空白, 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白……
陈森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视线停留在女人垂落的手上。
半个小时前, 这手还死死的握着他。
陈森抬手碰了碰,那手跟玩具店里卖的恶搞假手似的, 软塌塌的,怎么拨弄都没有反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撞门声。
陈森回过头,那门板被人太用力的打开,撞到了墙上,随即反弹回来打到了来人的身上。
“陈森……”司南恍若无感的往前走了两步, 又停下了。
李子文晚他一步跑过来, 扶着门框刚喘了两口气, 抬头一看屋里, 喘气声陡然止住了。
司南不动, 李子文也不敢动了。
陈森却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此刻看来过于惨烈, 李子文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司南快步走上前,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一抬手死死将他拥进了怀里。陈森下巴枕着他肩,浑身都开始抖,双手死命的扒在他背上,要是他指尖有刃,那恐怕早已深深陷进司南的皮肉里。然而他只是胡乱抓着,惶惑无依般的,一再要求司南将他抱紧,抱的更紧。
李子文不忍再看,悄悄退出了房间。
关门声很轻,但陈森仿佛被惊吓到一般浑身一僵,而后猛地一把推开了司南。
司南双手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被他推的有点懵了:“陈森?”
陈森双眼躲闪,匆匆站起身来,双手不安的交握在一起使劲捏了捏,笑容苍白:“我,我打个电话。”话说完脚步飞快的出了病房。
司南缓缓站起身来,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葬礼是在陈家老家东石举行的,由关雁爸妈全力操持,陈森则一连在灵堂前跪了两天,第二天晚间的时候扛不住,晕了过去。
司南独自在房间里守着他,稍晚些的时候,陈森醒了,迷迷糊糊的要水喝。司南起身倒了杯水进屋来,扶着他坐起来喝了。
屋子里没开灯,光线有点暗,陈森翻身从床上起来,坐在床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几点了?”
司南把床头灯扭亮了,屋里的挂钟显示是夜里九点。
书桌正对着的那扇窗户没关严实,隐隐漏进来几道声音。
东石这边葬礼有丧宴的习俗,一般要吃三天,今天才第二天。这会儿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陈森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关雁爸妈在楼下和几个邻居在说话,间或夹杂着几道叹气声。
陈森听入神了似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手指抠着床单,眉目肃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轻轻的“吱呀”响了一声,一碗热粥递到了他面前。
司南跑的有点急,胸口还在起伏。
陈森被那热气一熏,眼睛烫着了似的眨了眨,抬头看向司南。
“吃点东西。”司南说。
陈森点点头,接过碗拿饭勺一口一口认真吃干净了。
“还要吗?”
陈森点点头。
他一连吃了三碗,还想要第四碗的时候被司南制止了。
“够了,再吃胃该难受了,要实在饿就歇会儿再吃,一次不能吃太撑。”
陈森捧着空碗,白瓷做的勺子轻轻敲着碗壁,发出清脆声响。
司南隐隐感觉他有话要说,心脏不自觉跳快了,全身细胞血肉都紧张起来,身上有股寒意一刮而过,像是感应到敌人的刀剑已经逼近身前。
终于,许久的沉默以后,陈森把碗搁到一边,没看他,低声说了句:“我们算了吧。”
……
“什么……算了……”
陈森喉结滚动,右手扣在床沿上,神经质的动了动。
“就是我们俩,算了。”
“为什么?”司南愣愣的问。
陈森抬头看着他,胸口像被人一拳打凹进去了,微微弓了弓背。
“我不想谈了。”陈森语气平淡,“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还害死了我妈……”
他双眼充斥着满当当的绝望,表情却近乎无动于衷。
司南一下急起来:“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我们是,我们是有做错的地方,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我没有藏好,才会让阿姨察觉,让她生气,”司南语无伦次,“陈森,是我错了,我道歉,我赎罪,可是你不能,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我们的感情,你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我……”
“我为什么不能?”陈森轻飘飘的反问。
司南所有的表情和动作都僵在了这一刻。
陈森抬手拉下他略显僵硬的胳膊,像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手心,然后松开了手。
“司南,你没错,不用道歉,是我错了,该赎罪的也是我。我没勇气爱你了,你也,别爱我了。”
你也……
别爱我了……
“不——可——能!”司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喊出了这三个字。
他眼眶通红,四肢百骸都被灌入了“分手”的痛苦,疼的几欲落下泪来。单薄的胸口像破了个大洞,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感情都在迅速流失,而他执着不退,拼命挣扎,妄图拿一腔热血修复好它。
可惜——
“我言尽于此,还是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四个金光大字一出,一腔热血变成了狗血,刀剑无眼,斯人无情,瞬间一拥而上将他戳了个对穿,三刀六洞,刀刀见血。
司南心里烂了一片,浑身都像在漏风,呼呼地,没有重心,没有重量,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倒似的。
明白了自己哪怕只是留在他身边也会让他觉得难过,司南便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现实即是,一切终究是往日不可追,回天无力了。
司南一走,陈森一身的森冷铁甲便轰然碎裂,他想起身走到窗前去看看,然而屁股底下仿佛生了根似的,拔不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死死扒着床沿。
关雁吭哧吭哧的跑上楼来,跑的急了,收势不及整个人“砰”一声撞到了门板上,疼的直搓牙花子:“诶我说,司南怎么走了?我问他也不理我,你俩吵架了?”
关雁搓着胳膊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话,“你怎么……”话还没说完,乍一看面前这位的脸色,好嘛,比刚楼下那位还要惨白,余下的话便都自动咽回肚子里了。
陈森像是累极了,目光一晃而过床头的那个白瓷碗,翻身又躺回了床上。
关雁原地站了一会儿,除了叹气也不知道还能说些啥,只好把碗端上,拧熄了床头灯又退了出去。
“你现在选的是一条背离大众,背离纲常的歪门邪道,妈不想看到你被社会抛弃,被所有人奚落耻笑的那一天啊!你到底明不明白?”
“儿子,你信不信,这世上的事都是有命数的?你和那孩子的事成不了,终有一天,你会回到正轨上来的,妈保证。”
“告诉妈,你后悔吗?”
后悔吗后悔吗后悔吗后悔吗——
陈森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冷汗,眼睛死死的瞪大直视着前方,抓着床单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就这么坐着愣了许久的神,他如梦初醒的翻身下床,走到客厅去倒了杯水。
客厅的窗帘没有被拉上,月光清冷明亮的照进来,铺了一地的霜白。
陈森握着水杯,手指一根根捏紧了,骨节泛白。
他许久没有做过这样写实的梦了,梦里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就连嘴唇都泛着青,活脱脱一副将死之人的面相。
而他攥着母亲的手,面上还有笑。
母亲问,你后悔吗?
他答,我从来不后悔。
母亲于是哀哭一声断了气,他一直紧攥着的那只手顿时就凉了个彻底,冰块似的,冻醒了他。
这是梦里的景象。
而实际上,在母亲的弥留之际,他也的确曾紧攥着母亲的手,询问她,有何遗愿?然而母亲却只是紧闭着双眼,不愿看他,也不愿开口,这一切,都只因为他如同梦里那般,实实在在的说了那句“我不后悔”。
如果结局注定,那么过程的挣扎还有没有意义?
这个问题,时至母亲将死的那一刻,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他可以理解不愿意向死亡妥协的自己,但他同时也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完全自由需要断舍离,也需要冷漠。
他搁不下血脉亲情,即便会被其中的纷杂绊住脚步,但他最终选择了承担。
我做出我的选择,同时承担我应得的罪过和愧疚。
只是可惜了那个人。
他原本想着,他们是要白头到老的。
生活没有给陈森多余的时间去伤春悲秋,葬礼结束后他便匆匆返校。
团委的张老师已经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让他一定要赶着回来参加期末考试。
因为出勤率不够,他是没有平时成绩的。期末大考在即,陈森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渐渐地,倒是有了点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
给母亲治病的钱还剩了点,假期陈森没回阜城,而是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屋子,重操旧业开起了补习班,摇身一变又成了陈老师。
李子文作为陈森的最大债务人,倒是一点不关心他的债务问题,索性又给他投了点资,拉上寝室剩下那几个,把补习班的规模足足扩大了两倍。
新学期开学后一个月,陈森回了一次阜城,为了给关雁送行。
关雁玩玩闹闹的长到20岁,生日一过,他好像突然被锉磨开了心窍,后知后觉的起了奋发图强的心,毅然决然的选择投笔从戎,到部队当兵去了。
给关雁送行的当天,许旭和林纾都来了,李凡被导师压在实验室过不来,酒至半酣才穿着一身白大褂跑了出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一年多的时间,大家都变了,即便心志没变,面相上也都褪去了少不更事的那份青涩和稚嫩,转而开始露出更为成熟的眉梢眼角。
没有人提到司南。
但陈森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就已经想起了司南。
他一直觉得,不管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如何变化,但司南好像一直都没怎么变。更确切的说,是在他的印象中没怎么变,他想起他的时候,怀念他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画面,永远是那年在大巴车上,男孩儿盖着帽子无声流泪的情景。
年岁越大,人就越加容易忘记快乐所带来的感受,刻骨铭心的都是每一次的失落和痛苦。于是觉得生活疲惫,人生辛苦,然后迫不及待的掉转头来承认那句“果然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就好像只要承认了这句话,日子就会好过点一样。
“我他妈这才大二呢!整天忙得跟屎壳螂似的,事越做越多,烦的一逼!”
“别提了,我天天做调查,写报告,辛辛苦苦搞出来的东西别人根本懒得看一眼,咱们以前班上的同学估计都快拉黑我了。”许旭苦笑。
“我才是苦逼呢好吧!”林纾袖子一捋,毫无形象的骂了句脏话,“我就操了!我们班那辅导员完全就是他妈个老色鬼!妈的老是对我们班女生动手动脚,我说他性骚扰他还威胁我要取消我的奖学金!简直是他妈的混蛋!”
关雁喝的醉醺醺的,听见林纾骂人拎着酒瓶子骂骂咧咧的就要起身去干架,被林纾哭笑不得的拽下来,没好气的打了他一下。
“你瞎凑什么热闹!”
关雁委屈的嘟囔:“那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吗?怎么,还不许我报仇啊!”
“你报什么仇?你报什么仇?”林纾笑着逼问他,关雁一个劲的往后缩,缩到无处可缩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摔懵了。
“哈哈哈哈哈我就操了!”“雁子你他妈还能再怂点吗?”
林纾把他扶起来,又给他拍了拍灰,语重心长的交代道:“以后你就是人民子弟兵了,沉着点,别老二不着调的。”
关雁老老实实的“哦”了一声。想想,终归还是有点不甘心,哆哆嗦嗦的凑过去,问:“那我当兵回来还能接着追你不?”
李凡和许旭忍笑忍的辛苦极了,关雁满脸通红,眼睛紧闭着,像是等待判决的死刑犯。
然而,林大小姐轻飘飘的一句“好啊”,立马就把死刑改判成了死缓。
风月场里的博弈,算计,那都只能算作是情趣。
林纾被闹了个大红脸,勉强端起水杯维持着面子。而关雁,终于是尝到了一点美梦成真的甜头,早就醉的不知身在何处了。
真好啊。
陈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角微微湿润。一种巨大的撕裂的痛终于后知后觉的找上了他,摧枯拉朽一般的席卷过他荒芜赤贫的内心,最终逼迫着他向自己的青春时代匆匆告别。
三十三天阙,离恨天最高。
当年的那片灯火阑珊,到底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