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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是今非

作者:果贝 | 分类:现言 | 字数:11.4万

23.23

书名:昨是今非 作者:果贝 字数:3823 更新时间:2024-09-18 12:31:35

凌森与洪啸天所议军火买卖的事非常顺利。几次交道打下来, 各自于对方的性情都有了了解,洪啸天果如付青云所言,胸藏丘壑, 见识广博。他的文渊与付青云不同, 付青云习惯负着一身学识缄默地陪在凌森身旁, 若无需要, 从不显露一鳞半爪;而洪啸天不然, 他善言健谈,毫不掩饰乱世硝烟中自己独立特行的书卷气。凌森与他谈军械、谈队伍,付青云应对他的文采, 三人融融。几天时间下来,买卖敲定不说, 连带着一份友情, 也自然而然滋生。

男人们谈了多少天的公事, 洪太太也就陪了金凤多少天。从喧嚣闹市至黄浦春江,在十里洋场漫步, 看那檐角飞扬的维多利亚建筑风情万种,珠光脂气萦鼻绕身……。大上海,一如金凤想象中那般活色生香。

只是洪太太似乎身体不太好,游玩时间稍稍长一些,她的脸上便显露出疲色, 遇着些爬坡上阶的路, 更是走不了两步便喘起来, 挥手示意侍女扶她。“上了年纪, 精气神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这是她的解释。金凤心下不安, 可提了好几次不要她再来陪游,洪太太均未理会, 也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到所有的事都忙完,定货、结算、发运,一一敲定。临着凌森一行要回沙槟的前一天晚上,洪啸天设宴饯了行,又提议去“大华”乐府跳舞,见凌森眼望金凤,他与太太会心一笑,都知那才是定事的主。

“‘大华’虽是舞厅,格调却极为高雅,那里的舞女也都仅伴舞而已。何况,我们一起去,谅他们也做不出什么事来。”洪太太轻声对金凤解释说。

“洪太太误会了,我没意见。”金凤明白他夫妇的顾忌,俏脸粉红。

洪啸天笑,拉了凌森说:“趁你家夫人没反悔,咱们快走。”

众人皆宛然。

入夜时分的“大华”,霓虹灯闪烁得格外辉煌,昭示着它一日中最鼎盛的时候。他们到的时候,歌舞已经启场,双双对对的人影漫游在舞池,光与影,摇曳生姿。

第一曲,自是夫妇同舞。凌森的手伸过来时,金凤略一犹豫,她想推说不会跳,奈何光线下,凌森满脸期盼,当她终是将手递过去的瞬间,她见他如释重负。

“我以为你会说不会跳。”他在她耳畔低声说。

那舞步似是旋转在刀尖上,金凤吃痛,不想作声。她瞟眼看付青云,灯光太暗,只能见到他的目光定定投射舞池,却瞧不清脸上的表情。

是付青云教会她跳舞的。当她终于能够蹁跹凭曲舞时,她笑着对他说:“吴晓,从今往后你只和我跳,我也只和你跳,好不好?”

除了他,她从没想过要和别的人跳舞!”

却也是,为了你,差点人尽可夫!

金凤的脚步在这番回忆里停滞下来,拖着凌森站在场中。

“怎么了?”凌森诧异地问。

她醒转,强笑着挪步,感觉脚底已被刺得血肉模糊。凌森见他不说话,也没再追着问,搂了她的腰至怀里,默然游旋。

乐曲再次响起,洪啸天走过来,扬手弯腰:“凌太太?”

“下一曲行吗?我答应了二哥这曲和他跳。”金凤柔声道歉,往付青云坐的方向伸手。付青云微微一怔,却还是起身。

付青云的舞步明显僵硬,他生分地与金凤隔着舞伴间能有的最远距离,脚不合拍地乱踏。

“你可是,比从前跳得差了许多耶。”金凤讥笑他。

付青云的眼光冷冷投过来:“这不是你发神经的地方。”

她驻步:“付青……。”

“云”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却见付青云脸色大变,原本放在她腰间似有还无的手蓦然搂紧她,错开人影,往着舞池最边沿的一处角度旋出个漂亮的华尔兹。

却还是迟了。两条早有提防的人影贴近,金凤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件硬物抵近。

“奉劝两位最好不要动。”边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说。

“不怕。”突变之际,付青云未等辨明缘由,先自语宁如常地对金凤说。

舞台上歌者依旧,舞者依旧。金凤靠在付青云的怀里,看见坐在台下的洪军长和他带来的两名随侍军兵身侧,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群人围了起来。

“乖乖跟我们走!”耳边有低叱声。

付青云抓紧金凤的手,随了那两人走下舞池。在拐角的楼梯口,她看见原本也在跳舞的凌森和洪太太在那、洪啸军和他的两名军兵在那,周围,上十个着便衣装的壮年男子。

似乎所有的人、包括洪太太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面色沉静依旧。唯有金凤惶惑。凌森想走近她,腰间的一支枪却使力戳过来,他不得不停下,眼睛望向付青云,后者示意他放心。握着金凤的手,又紧了紧。

几人被推搡着上了二楼一房间,摁坐入沙发。不一会,门又被推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搂了位妖冶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懒洋洋地说:“嗨!凌帮主、付帮主,二位好大的架子呵,来了上海没说让金某人尽尽地主之谊也就罢了,一请再请,还是不来,当真不把金某放在眼里了吗?”

“金老板,千错万错都是付青云的错,与他人、特别是两位女士无关,万事好商量,请金老板放两位女士走……。”付青云话还未说完,凌森沉着嗓音接了过来:“放她们走,我们三人留下来,今天一定给金老板一个交待。”

姓金的转着眼珠,没有说话。空气静默地流淌了两、三分钟,他挥挥手。各自站在金凤与洪太太身侧的男子收起了枪。

“你们,”洪啸天指着自己的两名军兵说,“送太太和凌太太回军营等我们。”

金凤忽觉掌中付青云的手,一片温湿。他这种刀尖上打滚的人也会怕?她疑惑地想。

“快和洪太太回军营。”付青云简洁地说,推了金凤往军兵身边去。将她的手递给洪太太:“洪太太!”

洪太太拉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及到门口,洪太太停下,没收住脚的金凤差点扑在她身上。

“把两辆车都开过来,不要熄火。”洪太太吩咐了那两名军兵后,对金凤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吧!”她这话,与其说是征求意见,更勿如说是决定。

“呃?洪太太,这里好危险,还是照他们说的回军营等吧。”

洪太太神情安宁,刚才那番险境仿似与她无关般淡然地说:“就是因为这里危险,所以,我才要在这里,等他。”

金凤未懂。

“丈夫在枪口之下,做妻子的,又怎么可能有平安?黄泉碧落,我总是和他在一起的。”她声音幽柔,却坚定无比。

“那……那你方才为什么要走?”回想她的绝然惘顾,金凤更迷糊了。

“男人的世界,作妻子的帮不上忙,但至少,可以不给他添乱。他以为我不在,心里没了那份羁绊,想做什么,去做便是。”说着,洪太太望向她,“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怎么想的?金凤的心潮一点点泅开,人家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与共。而自己,自己梦中的那个结发人在哪里?倒真是应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不是凌森的妻子。”楼上箭拨弩张,楼下两个女子,却似闲庭信步般娓娓道开心事。金凤从没打算与他生意场上的人有交结,更没想过要在这个比沙槟更陌生的城市寻一知己倾流心事。但,这个晚上,这个尤带三分喧嚣的大歌舞厅门口,她却轻而易举地,由着身边这个坚贞的中年女子,抽剥出凝结成茧的愁丝。

洪太太没显出太多意外,她这个年龄的女子,还有什么阅历没有呢。她只是,牵住了金凤的手,同性间的信赖、理解,脉脉涌流过去。

“我不是凌森的妻子,我只是他的一个侍妾,还排位老三。”金凤自嘲般笑道,“的确,如果不是他,我已经倚笑青楼了。可他毕竟不是我的良人,一白一黑,一文一武,怎可能真有一生一世?若不是……若不是我心里还容有其他事,倒勿如,由着那位金老板给颗枪子儿,也胜过在命运的舞台上,演如此丑角。洪太太,洪军长与您情深意重,你爱已所爱,当是无怨无悔。对我来说,生同衾死同穴,嗤!金凤……不是不敢,而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洪太太摇头,她细看眼前这个细眉锁怨的女子,恍惚间,如同昨日的自己重现。“我和啸天,情深意重?”她象是在问金凤,又象是在,问自己,“那年,我十五岁,他大学毕业,和父母到我家来玩。我和二姐一起爱上了他,他却对二姐情有独钟。我本要死了这条心的,可是,二姐不幸病逝,他痴痴傻傻地抱着我叫二姐的名字,我……我实在是舍不得他,宁可由了他把我当成二姐。西伐彭系的时候,对手捉了我威胁他,当时我想,如果,两个人之间非得死一个,那样,就让我死吧。我迎上枪口,子弹击穿了我的肺,奄奄一息之际,是他抱着我不停唤我的名字,将我唤了回来。打那以后,我的身子骨就没利索过,也就因为这,这么多年,他对我,可谓是百依百顺。直到今天,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爱我,抑或,怜我?人人羡慕我福气,然则,直到今天,我也分不清是真的幸运,抑或,只是他在归还一份欠疚?”

金凤听呆了。

“不过,都不重要了!我打心眼里感谢老天爷让他陪了我二十年,并且,还将继续陪下去。因为感激,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很充实。凌太太,我把你当自己的妹妹来交心,凌帮主待你,饶是个傻子也看得出他的真情意,听姐姐一句劝:珍惜眼前人!”

金凤没有言语,她的目光,穿过洪太太,望向“大华”门口。

有个男声颤栗着说:“珍惜眼前人!小妹,啸天是不是很笨?这世上怎么会有象我这么愚的男子,爱自己的妻子爱了十五年,却一直没有告诉她!”

洪太太泪水纷飞着回眸。洪啸天,凌森、付青云,直直站在门口。凌森走向金凤,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将她拥入怀里。金凤没有反抗,她的全付心神都还在洪氏夫妇身上。

而那厢,拥抱的速度,几乎与他俩相当。

“没有,天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洪太太哽咽着说。

“可我怪我自己!你知道吗?你中枪的那次,我抱着你,心里想的是,万一,你若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要独活下去了。就在那时,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小妹,我爱的是你!阿蓝她走了,逝者如斯,你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对不起,我竟然没有告诉你,对不起!”

“天哥!”洪太太悲喜交集的呜咽声,令得边上人听得心中酸酸甜甜。

“珍惜眼前人。凤,你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我现在就告诉你!”凌森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合着心跳,就这样,敲落入金凤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