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行将……驾薨！”

监正的这一句话，比起他离开社稷楼，兀自来到辽东靖州，更要令人震惊。

薨，乃皇后、妃嫔、宗室所用。

代指死丧。

纪渊闻言霍然起身，眼皮猛地一跳，面上浮现惊讶之色。

即便是紫色命数【惊世智慧】加持，也没能稳住古井无波的平淡心境。

没办法，作为北镇抚司的千户，半只脚踏在朝堂上。

纪渊深知京城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就像一口扣住的蒸锅，底下猛火煎熬，里头浓烟翻滚。

看似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劳烦监正老师了。”

人力有时穷，强逆天道运转，往往难得善终。

退一万步来讲，天下显出乱象。

宁王与怀王，亦是敬重洛皇后，连连称是。

感情之深，不比寻常的帝后。

洛皇后眉宇积着浓浓疲惫，好像犯了瞌睡的老人，眼皮向下耷拉。

西宫寝殿，安静地针声落地可闻。

“你所折损的气数、消耗的代价，东宫皆以十倍相还。

只是容易牵扯因果，使得自己与景朝宗室的关系加深。

阳寿、阴寿、天寿、人寿。

最为紧要的一点，当然是圣人在世。

这才有诸般法门，修行传承。

大抵便是这样的情感。

贸然拨乱，徒增反噬。”

白发老者立于门槛之后，一双目光如若灯炬，内蕴极尽璀璨的灿灿金辉。

这位正五品的尚宫，显然也是炼神有成，魂魄壮大坚固。

纪渊平静答道。

“纪小郎君是阴神，切莫太过靠近娘娘。

……

所降下的雷霆怒火，恐怕谁也消受不起。

“道术高手！”

孟玄机余光一瞥，略有讶异，他这个记名弟子的观想尊神，气象宏大，很是不凡。

纪渊思绪急闪，忽然问道。

……

纪渊目光微动，如实答道：

“还有一世之命。”

监正问道。

纪渊魂魄当中，皇天道图映照过去，那条灰色命数【油尽灯枯】，已经变成浓墨侵染的黑色命数【大限已至】。

寝殿大屋，洛皇后说一句，纪渊回一句，好似长辈与晚辈的闲谈一样。

“辽东那地方苦寒，定扬侯被重八叫去的时候，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只要他端坐大宝，等同日月高悬于天，国运强盛难以衰微。

我晓得，人间至尊的位子，坐上去没那么好受。

“此处没有闲杂耳目，我也不瞒你。

纪渊深吸一口气，无端感到风雨欲来，黑云压城似的紧迫感。

“纪小郎，与我讲讲你是怎么认识含章和行尘的吧。

兴许早得吩咐，平时值守的女官都被遣散，只留下一名姿色平平的中年尚宫。

【阴寿：一世】

必定不是只为告诉他，洛皇后行将驾薨的惊天消息。

生、老、病、死，不止是蠃虫所有，诸天生灵皆不可逃。

就连从龙有功的那帮勋贵，再如何跋扈的性情，每逢西宫设宴，绝对不敢造次半点。

倘若当天来的是西宫懿旨，他绝没这个胆子，保准毕恭毕敬，双手奉之。

轻声道：

“纪小郎君请随妾身来。”

“你炼神观想有成，魂魄念头坚固，随我出游便是。”

他一去二十年，我也不怪……若不是有更大的事，他又岂会不来见我。

其实隐患极多，岌岌可危！

否则，白含章为何被叫做缝缝补补的裱糊匠？

景朝定鼎一甲子，始终未曾爆发大乱，或者造成动荡。

……

监正轻叹道。

白重器仍为景朝的擎天白玉柱、驾海紫金梁！

看到纪渊做出决定，监正不再多言，难以猜度圣人能否出关的情况下。

除他以外，再无谁进得去‘封神台’。”

“回娘娘，臣是自愿前往白山黑水，好为朝廷尽一份力。”

哪怕闭关二十年，未曾临朝。

纪渊坦然回答，并未隐瞒。

比起社稷楼中收藏的诸多法门，还要强出几分。

“你自进去吧。”

阳寿尽，人死为鬼。

“……”

天一亮，阳寿尽，人就为阴魂鬼类。

众所周知，太子仁孝。

纪渊此时是魂魄出游，脚不沾地，仿似鬼神，穿过重重门户。

“你神煞有二。

洛皇后最不忍见兄弟阋墙，曾经拉着太子与三位藩王。

“也好，总归能让他再等我一世。”

只需消耗禄命，就能增添阳寿。

要知道，坐镇社稷楼九重天的孟玄机，号称古往今来三千年，天资可排前十的盖世大材。

朝暝东升，由阴转阳。

任何道术，一学就会，一学就精，毫无瓶颈与疑难可言。

毕竟大半个时辰前，御医就无计可施，委婉禀报东宫，自己实在回天乏术。

“纪小郎，本宫听闻你领太子的差事，去巡狩辽东了？”

可如今……

尚宫弯腰行礼道。

【阳寿：一个时辰】

后者司命司禄，延寿度厄。

而武夫与国运、宗室联系越深，越难以摆脱影响。

所以有病急乱投医之说。

纪渊垂首，眸光闪烁几下，他所晋升的吉神是“策电天公”，所晋升的凶神是“南斗星官”。

纪渊拱手回答。

尽管黄泉路断，鬼门关闭，亿兆鬼类再无投胎的机会。

相隔三尺，隔空对话，可好？”

自个儿的吉神、凶神，让监正老师看出来历，也不奇怪。

“那请纪小郎君施展手段。”

洛皇后倚靠凤榻床头，显得端庄素净，声音颇为柔和：

“你还未及冠的少年郎，跋山涉水，远离亲人，怪叫人心疼。”

她似能洞见阴阳一般，瞧着念头凝练聚拢而成的虚幻人影，并不惊慌。

还找本宫说情呢。”

阳间寿数耗没，人就被阴司拘拿过去。

人道皇朝以帝王为尊，文武群臣为次。

监正摇头道。

即便是女官、宫人端送热水，亦是脚步轻缓，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纪渊坐回软榻，闭上双眼，道术五品就是出窍。

太子与燕王乃一母所出，自不必说。

跨高山，越大河。

他聚拢魂魄，团团念头掀起阴风，忽地窜出肉身，凝聚出一道身披五色法衣的清晰形体。

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若无朝廷的法度，圣人的规矩，以及东宫的支撑。

让他别对几个孩子太苛刻，也不要对以前的结拜兄弟太薄情。

众所周知，圣人与洛皇后是相识于微末，结发的夫妻。

市井有句老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

凤榻之上，层层纱帐垂落，阻绝目光。

“黑龙台那边，已经传信给你们的应督主。

五色法衣，阴阳二气，隐隐蕴育着开天辟地的伟岸之力。

监正缓缓地摇头，无奈苦笑道：

“太子殿下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事到临头，很难再持平常心。

他若能来，天塌地陷也早该来了。

纪渊眸光一闪，灵觉微动。

据说，当年徐天德、晏人博等一众将领带兵打仗。

殿外，已经乌泱泱跪倒大片人，好像等待着某个结果。

九郎，我说得可对？”

“那，监正老师为何要来辽东？

纪渊有些意外，监正老师不是说洛皇后大限将至，怎么还有闲心聊家常？

“太子让你来的？”

纵然是从龙的功臣，也深感伴君如伴虎。

纪渊眉心微微一震，皇天道图荡漾华光，将识海照得通亮。

“可。”

“辽东与天京相隔万里，监正老师可有神行道法，带我星夜疾驰？”

莫说凉国公杨洪，定扬侯郭铉。

“且随我行。”

那位皇后娘娘是圣人的发妻，太子与燕王的亲娘，通宝钱庄大老板的姐姐。

监正化身大袖一展，散为灿灿星光融入虚空。

且还多出一条由灰转黑的命数【回光返照】。

纪渊微微躬身，应道：

“好。”

洛皇后轻咳两声，慈和笑道：

九郎，你命格颇重，自成周天之相，命数也贵，不逊于王公。

不然的话，连发妻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纪渊轻声问道。

“臣，谢过娘娘的关心。”

早个三十年，圣人下酷刑治贪官，动辄剥皮填草，车裂腰斩，骇得朝堂百官胆战心惊。

“洛皇后大限将至？”

这话，若是换成别的皇子来说。

况且，他还能从东宫那里寻求外物弥补。

那阵子，能够让圣人收敛杀心，收回成命的，只有从不插手朝政的洛皇后。

“太子殿下孝心一片，想请九郎你进宫，为皇后延寿。”

监正背过身去，眺望屋外的亭台楼阁，轻声道：

……

阴世。

此时是寅时过半，日夜交替，天边将亮未亮，只泛出一丝鱼肚白。

“他就是听话，真说孝顺……倒不如老二。”

纪渊眉头紧皱，低头思量着什么。

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隍庙中。

本道离京前，太子殿下也有交待，答应与否，全凭你自己的心意，他不强求，也不追究。

洛皇后明眸闪亮，未见浑浊，脸色浮现几分气血充足的红润。

那道周天星光垂流凝形的监正化身，双手负后道。

加上气运晋升封王层次，更是深厚。

“我好早便听重八讲过，天底下的十类生灵，都有阳寿、阴寿、天寿、人寿。

再施展乾坤颠倒之术，将魂魄心神凝聚出来的虚幻形体收纳进去。

“这孩子，生死有命，何必强求。来来回回的折腾你作甚。”

让他们亲口起誓，绝不手足相残。

可只要阴寿未尽，魂魄始终保持一丝清明灵光，不会变得浑浑噩噩。

大可付之一笑，不必当真。

“做了许久的夫妻，我哪能不明白重八。

生来注定，死后勾销。

就连孟长河之流，都能将其随意打杀！

一者五雷攒簇，堂皇大气；

“是。”

如果洛皇后当真行将驾薨，圣人极可能选择出关。

随便一个太监、女官，都藏着不俗的修为。

继承大统正位的天子，龙气护体万邪不侵，一言能令大宗师退避。

直抵天京皇城。

孟玄机游神御气，不惜跨越万里，差遣化身前来。

卯时日出，又为破晓。

洛皇后还能再活一个时辰，此世终了，便只剩下最后一次转生。

之前总想着再见重八一面，交待些事情。

但从太子口中说出，却值得一信。”

茫茫荒野。

“自己能活多久，本宫心里有数，纪小郎就别费心了。”

一者执掌命禄，司生司命。

“娘娘，不妨让臣试上一试。”

阴间寿数散空，便再也没有下辈子。

“不知。”

其次，便是东宫与三位藩王，所形成的几座山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是当世道术第一人，给人断命批命的本事，虽然比不上临济老和尚认识的麻布衣，却也不算差。

尚宫躬身一拜，默默退出屋内。

倏忽之间，凭虚御风。

到时候，闭关二十年的圣人重新临朝。

阴寿尽，灰飞烟灭。

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御医也无能为力？”

我这些年礼佛，就是想着减些杀人的罪业……”

哪怕曾于天京城外，抗东宫旨的凉国公杨洪。

监正化身大袖一抖，放出灿灿生光的数百念头，将纪渊的肉身环绕包裹，作为护法。

“老师讲得没错，我的确请入一吉一凶，两尊神煞坐镇命格，稳固自身的气数。”

纪小郎，我阳寿是尽了，阴寿还有多少？”

被监正老师瞧出端倪，却在情理之中。

我阳寿早该没了，是宫里头各种灵丹妙药补足命元，吊住这口气。

由此可见，皇宫大内藏龙卧虎。

偶尔偷摸私下饮酒，都生怕被逮到。

“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后来，这帮人各个封赏国公，其成家的亲事，也多为皇后操办。

相较于圣人，他们更怕洛皇后。

先给洛皇后续命延寿，也算是良策。

凡你这样的天纵之人，必定上应天星，有神煞护身。”

纪渊轻叹道。

他这人，脾气臭又蛮横，当上皇帝更加如此。

“圣人可会出关？”

等到纪渊心神魂魄回归清明，他已置身于西宫寝殿。

纪渊略作思忖，为洛皇后延寿续命，并不妨碍什么。

念及与白含章、白行尘的情分，纪渊实无拒绝之理。

这时候，您正该坐镇天京，避免横生枝节才对。”

“给洛皇后延寿这桩事，监正老师意下如何？”

纪渊最后定下心思，他之前从天运子那里，收获丰厚的禄命。

哪怕突破五重天，亦是如此。

仅为洛皇后续个一年半载，远远伤不到根本。

无论爵位、丹药、功法，大可尽情开口。”

“大限将至，已非药石生效。”

天快亮了。”

他若不能来，我再苦熬十年，便也见不着。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终究留下超脱之机。

纪渊眉头拧得更紧，面色微沉道：

好似照彻三界寰宇！

他像是盛怒，又有些悲意。

额角青筋暴跳，面色硬如生铁，整个好似没了婆娘的老汉。

抬手指向东天，一字一顿道——

“不许升上去！”